第:相讓3)
魏長安恍恍惚惚地從沈餘年那裡回到了新逸軒,下人稟告說大少爺領著沈盼去十八裡鋪了。
天上不知何時飄起了鵝毛大雪,魏長安坐在屋子裡,盯著沈去疾日常用的物品出神,心裡是千回百轉,思緒總幽微難明。
……
裁減燒鍋的想法沈去疾從頭到尾都只是同母親沈練提過幾句,訊息卻不知怎麼就傳到了十八裡鋪,說是大東家已經同意了大少東家裁減夥計的想法,年末就會把燒鍋上的夥計解僱一批。
又不知是誰散佈出謠言,說沈家的生意出了大問題,驚動了官府,沈家很可能會勢落,這才開始縮減生意收斂羽翼。
加上燒鍋師傅裡資歷最老的包師傅前陣子被辭退了,燒鍋上的夥計們終於被人鼓動,在正出酒的節骨眼兒上開始躁動不安地磨洋工。
老陳管事管壓不住了場子,只好讓人請來了沈去疾。
沈去疾來了十八裡鋪之後沒有急著採取什麼措施,她只是領著沈盼在剩下的二十九口燒鍋之間來來回回地轉了幾圈。
夥計們看見大少東家現身,一個個的有心想上前詢問幾句什麼,卻因為看見大少東家臉色不好而猶豫著不敢上前開口。
最後都只好悻悻作罷。
半晌休息的時候,有夥計託燒鍋師傅去找大少東家問裁減夥計的事,結果燒鍋師傅們一個個無功而返,夥計們心裡愈發的忐忑不安。
中午吃飯的時候,吊胃口吊得夥計們食不知味的大少東家終於在夥計們吃飯的地方施施然地現身了。
二十九口燒鍋的師傅和夥計,將近三百號人,在看到束袖短衣的沈去疾後嘩啦一下子全圍了過來,先開始還沒人出聲,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大少東家”後,夥計們跟受了驚的家雀兒似的一個個爭先恐後地朝沈去疾嘰嘰喳喳起來。
沈去疾依舊是一派不急不緩、淡然自若,她來到飯鍋前拿了碗,讓打飯的人打了兩碗麵條,澆了鹵後,沈去疾給了沈盼一碗,硬是在一眾夥計的圍觀下風輕雲淡地來到飯桌前坐下吃飯。
終於有個黑漢子按捺不住了,他撥開人群,徑直來到沈去疾對面坐下,將手裡的飯碗往桌子上一放,黑漢子聲若洪鐘,不卑不亢到:“大少東家,老燒鍋毀了,包師傅走了,他們都說沈家以後不做釀酒的生意了,今兒就請您給句痛快話,您要是真準備解僱我們了,我匈山也好提前有個準備,別處招夥計時我就去了,咱們各盡仁義,我家裡還有老孃和孩子要養活呢,不能不做長遠的打算。”
沈去疾認真地聽了黑漢子匈山的話,而後並沒有吭聲,只是拿著筷子將碗裡的面條細細地拌了拌,又沒樣沒相地吃了幾口,她大抵是真的餓了。
看見沈去疾和夥計們一個鍋裡吃飯,老陳管事又是重重地嘆氣搖頭——他家大少東家和東家一樣,沒架子,不擺譜,還拿他們這些夥計們苦勞力們當人看——這樣的東家上哪兒找去啊,燒鍋上的夥計們咋還就得寸進尺不知好歹了呢?!
“大少爺!”匈山是個急性子,最受不了沈去疾這種溫吞的少爺脾氣,他雙手撐到桌沿上,語氣頗沖:“您倒是說句話啊!”
聞言,沈去疾放下筷子,用手抹了一把嘴上沾上的鹵汁,這才抬眼看向圍在她眼前的人。
她挑了挑眉,沉潤平緩的聲音在這堆心急如焚的夥計中間顯得特別有分量,並且擲地有聲:“今年夏天沈家的老燒鍋被人毀了,這件事在場的諸位必定都是知道的,可老燒鍋毀了,一下子多餘出來十幾個夥計,我可曾辭退了他們?”
除了包師傅,大少東家沒有辭退一個人——原本心急如焚的眾人在質問聲中都低下了頭,沒人敢接大少東家的話,連匈山也躲開了沈去疾的目光。
沈去疾也不是真的質問誰,她用筷子夾起一串兒沒切開的肉片夾到了匈山的飯碗裡,神色是一如往常的溫和,墨眸裡卻淬著一層不容置疑的寒冷,讓人莫名地覺得膽怯:“四年前我接手燒鍋時就說過——在沈家老窖上,有錢大家一起掙,你們說,四年來我沈去疾可曾落空了這句話?”
老陳管事拱手:“大少東家一言九鼎,從不曾虧待過大家。”
沈去疾:“可你們——如今卻為了一些不知打哪兒聽來的閑言碎語,就棄年末出酒於不顧,我從未說過辭退夥計的話,你們卻要陷我於不信——眼看就要到取酒的日子了,沈家酒莊收了客人的錢卻給不了客人要的酒,如此一來,便是你們活生生逼著我辭退你們了。”
沈去疾的話正中匈山所憂,匈山簡直要怒發沖冠了。
他一掌拍到桌子上,粗陶飯碗都被震得咣啷啷響了幾下,大嗓門到:“好!等的就是大少東家的這句話!沈家待我匈山不薄,只要不是沈家燒鍋不要我匈山了,匈山定一心一意為大少東家做活!”
旁邊的老陳管家簡直要懷疑這五十多年的人生了——他給許多家燒鍋當過管事,卻還真沒見過哪家的夥計們敢這樣給東家找事兒的,也更沒見過哪家的東家像沈家這樣把夥計下人當人看的!
老陳管事暗中慨嘆——該著啊!該著人家沈家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啊!
……
因為下大雪的緣故,沈去疾從十八裡鋪回到沈家時已經天黑了。
被凍的透心涼的人還沒來得及喝口熱茶,沈西壬的院子裡來了人,說老太爺請大少爺過去一趟。
“我陪你去吧,”魏長安從沈盼手裡接過寒衣為沈去疾披上:“回來之後再去一趟主院,母親的頭疼犯了,下午時又嚴重了,董大夫現在還在家裡呢。”
沈去疾垂眸看著魏長安為她系寒衣,默了默,最後說了一聲“好”。
其實沈西壬不懂生意,他關心的只是釀酒,一聽說燒鍋上的夥計們鬧事兒,沈西壬沒來由的就生氣——
那幫窮酸鬼簡直不能對他們好,你給了他們一個他們就還想從你這裡得到倆,偏偏去疾還給他們那麼好的待遇,你看看,結果還不是說反就反?什麼狗屁人心啊,只有錢才靠得住!
沈去疾並不想和祖父多說什麼。
祖父除了釀酒、小氣貪財和寵愛親孫子外,說白了其他什麼都不懂,可他老人家偏偏還閑得喜歡對酒莊的生意加以指點。
沈去疾作為“孫子”卻也不能說別的,她只能坐在暖爐旁,捧著熱酒,烤著火,像過去的十幾年一樣恭敬地聆聽著祖父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