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斜眼明明”的話,姚冰的心情難受到了極點,他快要出血的眼睛死死的盯著明明,忍不住又摸了一下他的癩頭。
正當姚冰的手還未放下,只見“斜眼明明”突然一下子看到了什麼?條件反射般站了起來,將拿著香煙的右手藏在身後,“斜眼”緊張的盯著前方。姚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順著他“斜眼”望去的方向,只見張毅正大步向他們走來。
“這個可憐的家夥,看見張毅就像見著鬼了一樣,可想而知他之前都遭遇了些什麼?”姚冰心裡念著,也站起身來。
張毅走到二人跟前,笑著說道:“咋了?姚冰兄弟,認識這個愣球?”
姚冰臉色一沉,“對!跟我看守所一個號,挺可憐的。給兄弟個面子,以後不要再難為他了,行不?”
“沒問題!這不算個事。不過……這家夥每天的生産任務都完不成,鄧哥那,你要去說一下。”張毅的話,讓姚冰猛然間想到了什麼?“他每天的任務多少?”
“連裝帶拉,四十車磚坯。”
“行!以後我就跟明明搭檔,每天保證超額完成任務。”姚冰說完,拉著明明走向坯車。
“我不是這個意思!姚冰兄弟,你不要誤會!”張毅緊跟上來,解釋道。
“知道!我以後就幹這個營生了!明明,推車!”姚冰一下子抬起車把,大步朝著窯門跑去……
我們前面提到過,這座磚窯有窯門60間。一個裝窯組四十幾把車子,三五把車子供應著五七間窯門,一頭裝窯,一頭出窯。每兩到三間窯門裡,有三五個專門碼窯的犯人。即把磚坯一塊塊側立著壘起來,要盡可能的壘到窯頂。收工時,有專門糊窯門的犯人拿磚頭將窯門一封,經過一整夜的高溫燒制,第二天窯門封轉一拆,一塊塊紅豔豔的成品磚就呈現在了人們眼前。
姚冰將車子拉進他所供應的窯門裡,三個灰頭土臉的犯人剛剛碼完一車磚坯,剛準備伸個懶腰緩一下,一看又進來一車。一個身材細長的三十幾歲犯人,罵罵咧咧的說道:“媽了個逼的,就是頭驢也得讓歇一歇吧?我看是活著出不去了!……”發完牢騷,他又接著老老實實碼起磚來。
姚冰低著頭,也學著“斜眼明明”得樣子,將車上的磚坯一塊塊撿起,然後遞給細高個犯人。
細高個一邊碼磚,一邊打量著姚冰,說道:“這新來的尕子長的還挺乖,叫啥名字?”
姚冰一聽“尕子”一詞,頓時覺得渾身不舒服。“尕子”一詞在西北方言中,是年輕後生的意思,多少帶些輕視的意味。自己這麼多年,可從來沒有人這樣稱呼過他,可要是為了這點小事而發火,他倒還不至於。他頭也沒抬的答道:“姚冰!”
“呀……你就叫姚冰呀?中午還聽組裡人議論呢,說是送來一個中州街上的大混子,叫姚冰。沒想到還是個娃娃呀!”細高個連忙停住手裡的活,露出花裡胡哨的笑臉,說道。
其他兩人也同樣愣在那裡,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姚冰。而我們的“斜眼明明”呢?則是一副狐假虎威的可笑模樣,昂著頭咧著嘴,一隻“斜眼”鄙視的望著這三人,他的潛臺詞彷彿在說:“慫了吧?看你們敢不敢再欺負我?”
正當姚冰專注於學習遞磚的時候,鄧貞和張毅一前一後走了進來。碼磚的三人以及“斜眼明明”一見鄧貞、張毅進來,就像是小鬼見到了閻王,立馬臉色大變,手裡的磚坯也一塊塊“飛”了起來,像是突然間打了興奮劑一般。
鄧貞黑著個臉,對姚冰說道:“出來!”
姚冰走出窯門,鄧貞冷冷的問道:“咋回事?”
“什麼咋回事?”姚冰糊裡糊塗的回答完,鄧貞卻發火了,“誰讓你拉坯車的?打我臉呢,是不?你讓別人咋看我呢?還以為我連個你都罩不住呢?老實給你說,這裡的不管他什麼營生,你隨便挑,不用花錢”上路子”,我說了就算!”
鄧貞雖然暴跳如雷的吼著,可姚冰的心裡卻是暖洋洋的。眼前這個八十年代成長起來的老混子,他為人處事的態度,彷彿還停留在那個簡單而義氣的年代。他這種直率且磊落的性格,讓姚冰頓感敬意,甚至是難望項背。他滿懷感激的說道:“鄧哥!謝謝你的好意,這活就挺好,不給你添麻煩了。”
姚冰說完,鄧貞仍是怒不可遏,大聲說道:“麻煩?!你也未免小看我了吧?我他媽的這十幾年牢難道白做了?難道照顧一個老鄉都照顧不了?這麼給你說吧,後勤大隊那幾個市長、廳長貪官老爺,自持深諳官場之道,自持上面有人,連監獄長都不放在眼裡。可他媽的一個個見了我,就像是老鼠見了貓,腿都在發抖。在整個南江一監,連監獄長都管不了的“刺兒頭”、“滾刀肉”,對我卻是惟命是從、馬首是瞻。不是我自吹,只要我登高一呼,整個南江一監就有可能發生暴動。”
聽完鄧貞慷慨激昂的話,姚冰不免湧起一絲歉意,說話的語氣透著真摯的傷感,“鄧哥,是你多想了。實話告訴你吧,我是主動要求來一監服刑的。我來一監的初衷,就是要在高強度、超負荷的勞動改造中,好好磨礪自己的意志。我堅信這次的牢獄之災是冥冥中上天註定的,我一定不能錯過這次百煉成鋼的機會。若幹年之後,當我回顧這段往事時,我一定會暗自慶幸:我當年的這個決定是多麼的正確。”
姚冰講到動情處,感覺鼻子都酸了,他深吸一口氣,還想再說上幾句,卻見“斜眼明明”拉著空車從窯裡“飛”了出來。姚冰見狀,趁機跟著車子跑了,邊跑邊回過頭對鄧貞頑皮的飛了一個“二指軍禮”。
鄧貞靜靜的注視著姚冰漸行漸遠的背影,心情複雜的搖了搖頭……
整整一個下午,姚冰和他的搭檔“斜眼明明”,兩人配合默契的來回飛馳於磚窯與磚坯垛之間。“斜眼明明”因為有了姚冰這座靠山,心情好,幹活也賣力。姚冰拉著車子幾次都“剎”不住車,差點撞上窯門。碼窯的幾人也對姚冰客客氣氣,手腳自然放得麻利些。張毅站在窯門口,手裡拿著紙筆,每輛車子拉多少趟,他都要記得清清楚楚。提前完成任務的,就可以坐到陰涼處休息了。雖如此,可即便是鐵打的身體,要想提前完成任務,也絕非易事。每人能拉多少車,都是根據個人的極限“量身定製”的,能趕在收工前完成任務,就已經相當不錯了。因為姚冰的車子相對於其他人要多出一個人來,所以“工程進度”自然要快很多。當張毅告知姚冰,任務完成,可以休息時。姚冰自知原由,不願貪這種便宜,他說他要幹到收工,方才心安理得。
大汗淋漓的高強度勞動,使姚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實”感。古人有言:“充實之謂美”。他現在的心情,確實可以用“美”來形容。當他握緊車把,沉重的坯車在他的腳下緩緩啟動後,他彷彿拉動的不是車子,而是整個世界。那一刻,他彷彿鋼筋鐵骨,彷彿擁有徵服一切的力量;他甚至懷疑:宇宙的中心或許在他的腳下,又或在他緊握的掌心裡。因為此時此刻,宇宙是因他而存在的,他自然也就成了宇宙的焦點……
不知不覺中,天邊已是殘陽如血。沉溺於忘我勞動的姚冰,突然被鄧貞的一聲大吼“收——工!!!”給驚醒了。眾人像是突遇“大赦”一般,高興的整理起各自的生産工具。待車輛入庫、工具入櫃後,幾百號人抖落、拍打掉身上、頭上的塵土,然後迅速的按照指定位置站好了隊。當兵的也從崗樓上下來,拔掉小紅旗,警戒在隊伍四周。
鄧貞依舊站在隊伍前面,當清點完人數,鄧貞向身後的警察說道:“出工516人,收工516人,剛好!”
警察點點頭,鄧貞轉過身,大聲喊道:“全體都有!向右——轉——!齊步——走——!一二…….一!”
隊伍穿過公路,來到監獄黑色大門口,身後其他中隊、還有水泥廠的犯人也都陸續跟在了身後。收工時間是統一的,這是鐵的紀律,每個中隊都是六點正,分毫不差。隊伍站在監獄大門口又清點了一遍人數,帶工中隊長簽字後,大門口執勤的武警按下電鈕,鐵門緩緩的開啟了。隊伍進入大門,當兵的就不見了蹤影,他們只是負責大牆外的警戒,大牆內就是獄警的事了。
隊伍又穿過一道獄警執勤的鐵絲網大門,監獄內寬闊的柏油大道才進入到姚冰的視野。姚冰合著整齊的步令走在隊伍裡,耳邊又響起了響亮的歌聲,“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在令他新潮澎湃的歌聲中,姚冰突然想起了雲中峰曾把坐牢的過程,分為忍受、接受、享受三種。這一刻,他似乎有點明白了。人常說,苦難是筆財富。他覺得這話只是說對了一半,而應該是唯有在苦難中有所覺悟,才能顯示出苦難的價值,才能從中領悟到常人所無法領悟到的深刻道理。渾沌的人,只會把苦難當作傷痛,當作讓別人來同情的砝碼。聰慧、靈秀的人,才會把苦難當作通向成功之路的階梯,他們的思想見識一定高於庸眾之上,又為庸眾所不懂,所以會把苦難的過程,當做是享受的過程!
對!絕對是這樣的!姚冰激動的再一次攥緊了拳頭,他為他的頓悟而激動、而落淚。此時此刻,有了這種思想,秋日的晚風輕輕吹在他的臉上,讓他感覺一切似乎並沒有那麼糟,他也似乎開始享受這種過程了……
隊伍進入監區大院,一列列犯人整齊有序的魚貫跨進監區走廊。進門時,必須在門口值班員的監督下,一個個回頭報數。每天出工多少人數,收工多少人數,值班員必須弄得清清楚楚,這也是他的職責所在。犯人私底下有句戲言,說是監獄裡死個人不要緊,少個人就麻煩了。這話雖是戲虐調侃之言,但卻殘酷直白的道出了監獄管理制度的嚴苛。現如今的監獄,幾乎不會發生犯人意外死亡事件,通常也只是病故,算正常死亡。監獄不會承擔任何責任,一個骨灰盒就打發了。而一旦少個人,上至監獄長,下至大隊長、中隊長一律以瀆職罪論處。整個監獄的犯人也會跟著倒黴,比如扣減刑考核分,或是從嚴整頓好一陣子。
犯人全部收回走廊,鐵門“哐啷”一聲關住了,各個組的犯人開始了有序的洗澡。走廊中間有座水房,水房裡有三四十個淋浴噴頭。噴頭裡噴出的是冷水,冬天才是熱水。按照以往慣例,二百多號人洗澡的時間一共只有三十分鐘。因為七點鐘準時要開飯,所以每個人的時間只有三五分鐘而已。犯人之間有著嚴格的三六九等之分,第一撥洗澡的淨是些所謂“混得好”的犯人,諸如各個組組長、工地小哨、走廊值班員等等“管事犯”。
姚冰洗完了澡,換上幹淨的囚服、囚鞋,換下來的囚服被“斜眼明明”搶著拿去洗了。此時的值班組裡,只是鄧貞、龐偉、姚冰三人,馬銳因為身兼一組組長,所以睡在一組,每天吃飯的時候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