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望來到榣音面前,榣音卻好像沒有發現他的到來似的,一動不動,平靜地眺望遠方。
青望想詢問榣音在這裡等了多久,又猶豫著要不要先安慰他幾句。青望心中有無數的話想對榣音說,結果最後他只是微微低下頭,低聲說道:“榣音,對不起。”
榣音輕笑,聲音如遠處樹上鳥兒清晨的第一聲鳴叫一樣清脆動人。她朱唇輕啟:“你為何事和我道歉?”
青望臉上浮現出一絲愧色,苦澀地說道:“我曾答應過你,你的終身大事由你自己做主,若有人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無論那人是誰,我都會站在你這邊,支援你的決定。國君為你定下的親事,你一定是不情願的。他告訴我的時候,我也勸過他,可是沒有成功。”
“哦,原來你說的是這件事。”榣音輕描淡寫地說道,“你還替我勸說過國君嗎?那真是麻煩你了,我以為,你覺得這樣的安排,對我,對國君,對北國來說,都是極其妥當的呢。我還以為,你會首先來勸我,讓我不要意氣用事,和和氣氣地出嫁呢。”
榣音生氣時,說話總是尖酸刻薄的,這一點青望很清楚。然而眼前的榣音又不像是隻有愁苦鬱結在心的樣子,或者說,她的神情中的確透露出愁苦,卻又不單只是這樣,而是多了一些青望看不明白的陌生而又怪異的東西。這讓青望深感焦躁不安。
“你好像對我的出現並不覺得詫異。不過也對,國君什麼事都會和你商量,他一定早就告訴你,我一聲不響地離開王都了吧。”榣音收回遠眺的視線,轉身注視著青望的雙眼,“所以,國君是讓你說服我早點回王都嗎?若是我不同意,他會不會要你派人把我綁回去呢?”
青望沒有迴避榣音鋒利的目光,無奈地嘆了口氣,說道:“來南方之前,我和國君都沒有意識到,洪災這麼嚴重。到現在,我都還沒有一個萬全之策。”
榣音不以為意:“那又怎樣。”
青望一愣,左顧右盼地繼續說道:“墨王和他的部下在南方興風作浪,其心昭然若揭。若水患得以緩解,我們需要對付的就只是羽翼未豐的墨王而已。但是若洪水長久不退,北國各地的王族宗親、南方處於洪水之中的千萬百姓勢必都會生出異心。國君為你挑選的夫君白王,本身是一名大乘修士,不僅是當今北國第二大修仙門派白派的掌門,還與載天山上的大長老和二長老關系匪淺。若能得到他的助力,再壞的處境也能應付過去。”
榣音依然保持著意味不明的微笑:“恩,你說的這些,國君也更加清楚詳細地告訴過我了。白王那麼厲害,若我能嫁給他,也算是我的福氣了。說起來,我還要好好感激國君呢,他真為我這個妹妹著想。”
青望聽出榣音的諷刺意味,卻無法反駁,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榣音故作失望地哀嘆一聲:“只可惜從未見過白王一面,不知他是否儀表堂堂,威風凜凜。青望,你也知道,我鮮少離開王都。若我早知道我會是這樣的結局,我肯定不會那麼順從。至少先去看一眼,那個白王到底長什麼樣才行。若是他真的相貌平平,我也就認了。只是如果他連你都不如,我可不保證我能對他真心真意。”
青望怔怔地看著榣音,總感覺她另有所指。不僅如此,此刻,青望和榣音互相凝視著,榣音每一次轉變過後的眼神和神態,所有微不足道的舉動,都映在他的眼眸中,他卻覺得他倆之間似乎不再像以前那麼親密了。
青望內心隱隱抽動,壓抑苦悶的情緒瞬間堵在胸口,讓他的呼吸都變得吃力起來。他突然不想再與榣音談論下去,沉默了片刻,才開口說道:“榣音,我現在要去南城東邊的羽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榣音一言不發,只是微微地點了點。
兩人一前一後地朝著遠處聳立的高山走去。兩旁都是東倒西歪的樹木和房屋,一路走過只有幾棵粗壯的大樹還固執地將根深埋在地裡。即便如此,樹上的葉子也都掉得差不多了,枝幹顯得無比蒼老,似乎一碰就會折斷。在這片洪水將生機搜刮殆盡的大地上,那些大樹孤獨地屹立著,越頑強,越讓人覺得荒涼。
青望無心留意周遭破敗蕭條的景色,身後榣音的腳步聲幾乎微不可聞,卻讓他覺得榣音正在自己的腦中行走,每走一步都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青望剋制不住地猜測那腳步聲的主人現在是個什麼表情,在想些什麼,是否正凝望著自己的背影。還有那個他也從未見過的白王,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榣音嫁給了白王之後,他們夫妻倆會不會琴瑟相鳴,相敬如賓?到時候,他這個兄長和榣音之間,是否還能一如既往地保持緊密?
從前,榣音在遇到困難之時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自己。但以後呢?如果白王選擇謀反,那作為白王妻子的榣音會如何抉擇,是冷眼旁觀,還是與自己成為你死我活的敵人?
無休無止的猜測讓青望倍感煎熬與折磨。他回憶起方才榣音陌生而又怪異的神情,隱隱約約與一張冷漠疏離、防備敵意的面容重合在一起。青望驚恐萬分,他猛然轉身,看到一雙因潮濕而模糊的眼。
那雙眼在看到他轉身的那一瞬間,如洪水決堤般湧出晶瑩剔透的眼淚。青望腦中無數的思緒一下子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呆立在原地,任由榣音沖了過來,一頭紮進他的懷抱。
榣音雙臂不斷收緊,手指不住地用力,指甲深陷在青望的後背裡,將青望的衣服和皮肉都抓出皺褶。
不過青望並沒有感覺到疼痛,相反,他從見到榣音時就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他緩緩地抬起手臂,摟住懷中的榣音,用如春風一般溫柔和婉的聲音說道:“榣音,如果你不想嫁給白王,那就不嫁,現在的處境還沒有那麼糟。相信我,洪水很快就會過去的。等這裡的水患解決了,我們再一起回王都去。”
榣音像個小孩子一樣,在青望懷中盡情地發洩著,好像有道不盡的委屈與愁緒。青望不由地輕輕拍打著榣音的肩膀,再沒有說話。空蕩寂寥的曠野上,只有榣音的哭聲起起伏伏,如水面的漣漪一樣,一圈一圈地蕩漾開來,飄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