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門轟隆一聲被開啟,馬蹄聲漸次輕緩,馬車卻慢慢停了下來,留在了門洞之外。
芃苒自車帷的縫隙朝外看去,便見門洞中光線昏暗,她被結實護在了幾重人牆之後。
遠處,隆隆的過橋聲越行越遠,隨著這熙攘的聲響,前方的甕城之上,忽的就燃起了無數的火光。緊接著,公子沐笙清朗無比的聲音自前方傳來,他大喝一聲:“呂熗!你要造反麼?”
聞聲,芃苒皺了皺眉,只覺心中焦躁分明。她這番跟來,並不想做他的累贅,更她自小身在軍營,說能自保不過自謙。如何能叫他與兵卒身陷甕城之中,她卻退在門洞之外隨時可逃?
想著,芃苒捏著大袖中的匕首便要步下車去,卻她才一動作,前方轟隆一聲,接著,便忽如死寂般再沒了聲響。
須臾,一聲哨聲響起,車輪又再次徐徐滾動了起來。
芃苒滿是疑惑地掀簾看去,便見馬車已過了護城河,內城門前,一朵渾濁的血花綻然在地。血跡之上,躺倒著一具身穿甲冑的官吏屍體,利箭穿過後腦,顯然是當場斃命,自垛牆上橫摔而下的。
她滯了滯,瞥向前頭公子沐笙手中的夾弩,低問:“這是何人?”
話音未落,便聽前頭有兵卒高喝:“速開城門!君上已知彭澤大飢,遣二殿下此來賑災!呂熗公然造反,已被當場誅殺!”
高喝聲一聲響過一聲,芃苒心下暗歎,靠著車壁緊盯著公子沐笙俊秀的側影,彼時,在他的身側,兵士均已持刀露刃,刃尖在夜裡越發扎眼,寒滲得叫人心懼。火光之中,他的神情更是她從未見過的冷,肅然如凜冬的寒冰
。
四下變得格外的靜,半刻過去,內城門終被緩緩開啟。待城門大開,便見內城牆左側以刀刃斧棍築起了一道籬牆。
籬牆內,數以百計的饑民聚在門後,各個形鎖骨立,目光呆滯,他們木然地看著一眾兵卒,待見著隊伍最末的幾車米糧,眸中才緩緩露出了一絲光彩。
見此,有一癱坐在地的骨瘦漢子自籬牆中蹣跚而出,他的面上佈滿了傷痕,唯有一雙眼,黒得駭人。
他左右一顧,對上高高在上,高大挺俊的公子沐笙,瞪大了雙眼,急促地問道:“殿下此來,是為救災?”
自到了城門近處,公子沐笙的面上便無了表情,無形中,就也生出了一股不怒自威的壓迫感。聞言,他勒緊了韁繩,一聲不吭地點了點頭。
見此,骨瘦漢子啞聲便笑,口中喃著:“甚好!甚好!呠兒有救了!呠兒有救了!”說著,疾步便往城中走去。卻他的腳步實在凌亂,不出五步,腳下就是一軟。須臾,他粗礪的笑聲戛然而止,口吐著白沫,直直摔倒在了地上。
暗夜的天空似是積壓著沉重的陰霾,忙有兵卒聽令上前他扶起身來,卻那兵卒在觸及他不久後便是一滯,探過鼻息,終是遺憾地搖了搖頭道:“已斷氣了。”
聞言,眾兵卒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癱坐在籬牆中的饑民們亦都遲緩的,不約而同地看向了角落裡一唯剩下皮包骨的老嫗。
“死了?”不知過了多久,那老嫗的聲音才自角落裡傳來,粗噶生澀,仿似腐朽的枯根。她慢慢地,慢慢地張了張嘴,慢慢地放開了手邊的蒲草,抽泣著朝那漢子爬了過去。
終於,她佈滿皺紋的死灰色的手掌輕輕覆在了那漢子睜大的眼上,抖著乾啞的嗓子,麻木的,痴痴地哭道:“兒吶!死了也罷!死了乾淨!”
哭著哭著,她又抬起了臉來,深陷的眼眶叫她的樣貌形同惡鬼,卻比之更可怖的是她的話語,她喘著粗氣,面無表情地說道:“殿下,你再往裡去才是煉獄!人婦食夫!人夫食婦!易子而食的處處皆是!這兒早就無人可救!早便都是惡鬼了!唯有死了才幹淨!死了才幹淨!”
暗夜層層下墜,城中的火光卻直衝雲霄,為了免生瘟災,北街的空地上燃起了高高的焚坑,猙獰的火舌噼裡啪啦地燒著,將黑沉沉的夜都染得透紅。
兵卒們一間間一戶戶地將城民喚出,隨之,街道之上,哀嚎聲此起彼伏,哭喊聲更是一聲又高過一聲。後頭,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喋喋不休的泣音陣陣傳來,他們在唱:“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職競由人。下民之孽,匪降自天。聖人無德,吾輩何辜?”
廡廊之下,芃苒的眉尖因那歌聲微微凌起,她抬頭看向頭頂那方被燒紅了的天空,只覺四下的空氣都沉悶得叫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