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寮的東家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漢子,個頭瘦小,一笑就露出口煙熏火燎的黃牙,看著實在不雅,但又勝在憨厚。起先,他在東廚裡倒騰著熱水,後頭茶寮裡來的客人實在太多,眼見東廚裡的食物已不夠應付眾人了,他便二話不說帶著斗笠冒雨上了山。隔了半個時辰,才見他滿身是泥,顫顫巍巍地扛著兩大筐子果蔬生鮮回來。
進屋時,他還不時往茶寮裡瞅,見客人又多了,便笑著傻樂。
有姑子餓壞了直埋怨他動作太慢,他就笑呵呵地賠罪應著。那姑子氣不過用眼嗔他,他便圓臉一紅,笑得面上都起了褶子。
見他這般,便有個好事的盯著他褲腿衣袖上沾著的泥,笑問他:“東家,你這是趕路趕跌跤了吧?這跌得可不輕吶!怎麼還笑得像個二傻子似的?”
如此,他亦憨憨的,笑呵呵地答:“說句叫您不開心的話,咱們山裡人啊,求的就是這樣的天!每天等啊等,盼啊盼,就盼著賺點子小錢,養家餬口。”說著,他在眾人的催促中趕忙脫下蓑衣避進了東廚,一手卸貨,一面笑呵呵地對小二道:“虎子,伺候好了外頭的貴人,咱們明個也有肉吃了!”
聽見這話,正在閉目養神的周如水猛地睜開了眼來,她怔怔回首,望住東廚中那忙碌的身影,忽覺眼眶一熱,心口一痛。
不知為何,她忽然就想,有糧便知足,有肉便心悅,百姓的心思如此簡單,卻為何,她會亡族亡國?卻為何,他們會唱著“是日何時喪,予與汝皆亡!”不惜同歸於盡也盼著周族滅,周國亡?彼時,這憨厚的漢子是否也是其中的一員?他們周家,何至於走到那般的地步?
外頭的雨聲漸漸小了,原本豆大的雨珠變得淅淅瀝瀝。雨聲滴答,清爽的泥土氣息迎面撲來,憑空叫悶躁的茅屋內多了幾分潤如酥的味道。
見雨勢變小,張黎哼了一聲,不滿地掃過密密實實圈坐在茅草屋內的眾人,不甚開心地嘟嚷道:“早曉得雨會停,便該繼續往前走!”
她這話實是不遜,其實也有幾分是打了方狷的臉。卻哪曉得,她話音方落,空中又是幾聲雷鳴鏗鏘響起,緊接著,歪風邪雨重卷而來。風大雨甚,似是要打她的嘴似的。
如此,眾人不禁大笑,方狷的唇邊也若有似無地勾起了一抹笑,這情景,直燥得張黎自知失言,悻悻地撇開了臉去。
夜幕降臨,眾人都被困在了茶寮內。不知過了多久,風雨聲中,漸次傳來了清脆悅耳的鸞鈴聲,鏘鏘馬蹄聲伴著鸞鈴聲由遠及近。眾人極目望去,就見馬蹄翻飛,塵土飛揚之中,一隊黑衣人策著馬朝茶寮駛來。為首少年玉帶束髮,黑紗幕離遮面,一襲黑綢長袍立馬行於最前,雖面目不顯,但風雨中的傲然身姿已是光魄奪人。
到了茶寮近處,就見那黑衣少年縱身跳下馬背,大步朝茶寮中走來。隨著他的走動,翻飛的袍角烈烈拂動,墨黑的大氅瞬間便鼓滿了風,他似是朝茶寮中看了一眼,便高聲朝內喝道:“小二,拿幾條魚來喂小爺的馬!”
他的聲音清朗暢快,直如風聲般悅耳。
一語落地,寮中滿座卻都露出了譁然的神色,眾人彼此對望之間都在嘀咕:
“馬食魚?笑話吧!”
“老朽沒聽錯吧!馬也能吃魚?”
“夥計真拎著魚出去了,要麼咱們去看看?”
“咱們也去瞅瞅?”
如此這般,許多的郎君姑子都不顧雨勢地湊起了熱鬧來,他們紛紛披起蓑衣往茶寮外去看那能吃魚兒的馬。畢竟!這事實是太也稀奇!誰真見過能食魚兒的馬兒啊!若真見著了!可是不小的談資吶!
彼時,炯七眼皮一挑,也覺得有趣,可他才要上前,就被周如水拽住了衣裾。周如水毫不客氣地拽住了他,半點好氣也無地道:“不許去,你若要去,就先把這雞架子骨全吞了再說。”
她的話實在挑釁,但她又是拿著符印的主子。炯七氣結,卻也只能遵守左衛的本分,板著臉硬生生退坐了回去。
如此,左擁右簇之後,眨眼之中,茶寮中竟只剩下周如水主僕三人仍留在篝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