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神色似曾相識,昭煌寺日夜相伴的某些瞬間,阿瓊見過,只是,從不曾深究。
亦,不需深究。
阿荼去後,她也總在鏡中,望見這樣的自己。
桐芷唇邊是自嘲的弧度,“故事在當今這般世道,也沒什麼新鮮的。便從最初說起吧。”
“我與父母兄妹,都是都城貴人府中的奴婢,自先祖輩,便世代為奴,伺候主家。幼時,一家人在一起,日子也稱得上順意。”
“忽有一日,主家要尋一人去伺候家中的小娘子,被選中的,原本是我。可阿妹聽了府中流言,偷偷替了我去。”
“好景不長,當時不知府中發生了什麼,只知滿府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有人說,夫人向主家提議,送小娘子出府教養。伺候小娘子的奴僕,一日之間,盡被遣散。”
“我們一家等啊等,從黃昏等到天明,終,見到了阿妹。”
“那時,阿妹已不會說話了。是夫人,是她使人生生毒啞了阿妹的嗓子,作為交換,家中賤籍換作良籍,主家大發慈悲,放我們出府。”
桐芷輕嗤一聲,“可是,虎毒食子之人,又哪兒來的慈悲呢。”
“我至今都清晰記得,夜黑風高,主家豢養的暗衛從天而降,阿爹阿孃,還有阿兄,一句話都來不及說,便死在了屠刀之下。
溫熱的血噴在我臉上身上,那種感覺,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說來,天意弄人,阿妹替我受難。我,卻因阿妹而活。”
她沒有流淚,卻像是已經哭了。
另一枚玉墜也握在了桐芷手中,與阿荼的景天墜,一模一樣。
成雙,成對。
“我與阿妹長得很像,尤其幼時,外人幾乎區分不出。他們以為,只有阿妹有這枚景天墜,卻不知,我也有。
只是小孩子的心思,總想與阿妹有些許不同之處,便從來不戴。”
閉目,痛色那般明顯。
“那一日,是阿妹要回來,我才戴的。”
“卻被認作了阿妹,僥幸逃過一劫。”
“後來,我從他們手中逃脫,乞討流浪,打探之下,所有知情人都道阿妹已死,證據確鑿,我信了。”
“或是上天也在幫我,知曉我一心只想報仇。我落入人販子手中,被賣去的,竟是昔日的主家。
後來的經歷,便是當日我與娘子說的。”
她含淚,笑出了聲。
“……真是可笑,這麼多年了,阿妹死了,我才知道當年因夫人見不得人的勾當,讓阿妹假死伺候娘子,我們一家,不過是受牽連,被盡數滅口罷了。”
“生時,我不知她活著,她不知我活著。陰陽相隔了,倒是,什麼都知曉了。”
她用這樣的神情,用因阿荼而濕潤的眼,睨她,“到今日,皇甫氏,只餘娘子一人……”
……
阿瓊發現自己受不了,受不了一個與阿荼有著至親血緣,有著這般相似面孔的人,因為阿荼的死,因為阿荼家人的死,用如此複雜至痛恨的眼神,看著她。
真相一片片割下血肉,裸露出無法承受之痛。
沒有鮮血淋漓,卻比之,更甚千倍萬倍。
她有好久好久,意識遠去,如失了線的風箏,失了錨點的船,寧願,所感所知皆虛妄,又,無比懼怕這般虛妄的感知。
怕得,如被洪水沒頂,不會呼吸,無法掙紮。
桐芷靠近,用,與阿荼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直勾勾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