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關於撫州雲氏的事,是皇後娘娘告訴你的?”蕭沐恆問道。
蕭沐恆還是那個蕭沐恆,哪怕王青瑤提及他的骨血意在安慰,他還是會與旁的事牽連起來。聽得玉麟之名,他心下並非沒有絲毫觸動,但也僅僅那麼一瞬而已。當日他出宗人府,謝皇後曾問他是否需要讓賈氏陪他一道住到莊上,蕭沐恆是宛然拒絕的,只道餘生還有許多載,既不能讓賈氏還歸自由,能予她一片清淨處也好。骨血、親眷對他而言,猶如一塊炙熱的紅炭,並不能使他感受到溫暖,相反只會灼傷。
王青瑤對他的問話有些措手不及,盡管她想說的不是“言外之意”,更不是“關鍵點”,可蕭沐恆的表情確是一副“王青瑤,你可以直接說重點”的意味。令她窘迫的是,她此行的目的確與謝皇後存在瓜葛,是以她又不能完全否認蕭沐恆的話。
“可皇後娘娘為什麼會告訴你這些?”蕭沐恆見她神色變了幾番,心下以為自己說中了,可與此同時,他心頭的疑雲卻又擴大了幾分。
青瑤凝了凝神,緩緩搖頭道:“我便是在皇後娘娘心目中的份量再如何高,也總越不過她心中所憚,她又怎麼可能對我全盤托出?”
她沉嘆了口氣,接著道:“我只是學著揣測他人,在最悲頹、最無力的情境下會做怎樣的取捨,甚至不排除那人雖然算計精明,卻也會做出些糊塗事的情形。這樣的關節,皇後娘娘自然清楚利與弊,但她心存猶疑——關於這點,我猜測對了不是麼?所以,蕭沐恆,我需要你手裡的東西。”
蕭沐恆嘴角輕動,定定地看著青瑤道:“謝皇後是沒有說,但你此行若有什麼紕漏,卻還需謝皇後為你擔待。你可有想過皇後娘娘的處境?”
“我還沒想到這一層,但……我不想就此止步。”青瑤看向蕭沐恆,說道。
蕭沐恆眼中的神色終於凝固下來,“可你如今只是一個縣主,即便你背靠王氏也不行……”
“可我終究與你不同。”王青瑤出聲打斷他的話,道:“秦王殿下承繼帝位已算是順理成章,陛下即便再怎麼想打壓王氏一族也只是暫時的,何況妖僧蠱惑聖心,我的縣主之名如何得來你又不是不知,或許陛下不會動我,更不會為此寒了皇後娘娘的一片心意,權當成全了當日空顗的預言,綠蕉紅裳,聖人底線一退再退……即便沸議四起,但只要陛下當真願意退步,稅制之事便可迎刃而解。”
蕭沐恆的眼神暗淡下來……
“秦王承繼帝位已經順理成章……王青瑤,幸好我清楚你並非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對我著重強調我今日已成為籠中之雀的事實,可你既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就不擔心此事牽扯到秦王?
“謝皇後的無意透露能令你想到這一層,我十分驚訝,但你何以認為我一個敗落為泥的人還有氣力相助於你?你又以為我為何敗落,而你的行為便不會令秦王也蒙受此難?
“還有樓修文,乃至於整個敬安侯府,聖人在位時或許不會流言紛飛,可一旦山崩雲墜,你這紅裳,如何防住悠悠眾口?”
蕭沐恆幾乎是沒有停頓地說完這些話,而上身逐漸朝青瑤欺近,一股冷滯的氣息便朝她噴薄而來——猶同秋日裡的第一場雨,讓人直觀地感受到寒意的來臨。
蕭沐恆所在意的,無非“時機”二字,至於他口中所謂的“敗落之人”,並非出於他的真意。王青瑤知道即便蕭沐恆心境已變,可有的事情對於他來說並不能用“選擇”二字來簡單形容……
這個曾經距離皇位僅有咫尺之距的人,哪怕手段與明宗皇帝別無二致——卑劣或光明,為人亦算不上坦蕩,心中卻始終保有清池一方,以為他日壯志得酬,便可將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因茍且所達成的協議全部銷毀,重新制定一套秩序,譬如與賈氏聯姻、與曹晃談判……
世人加諸在蕭沐恆身上的議論已失之公平,也沒有多少人能理解蕭沐恆的所謂雄心,但他與明宗皇帝確是完全不同的人。
王青瑤對此心生唏噓,她緩緩地迎上蕭沐恆的眼,道:“蕭沐恆,你從前或許以為稅制改革之舉可以在你即位之後進行,但事情當真會如你之意發展麼?如果當今陛下在位時不消除這些積弊,那些由他一手造成的阻力便會一直存在,其中甚至有些是你不曾觸及到的,屆時你該如何自處?
“即便是秦王登基,作為扶持他上位的幾大世家合力,稅制改革之果還是會同樣的浮於表面……若那般,你又讓此時此地的我如何自處?”
蕭沐恆愣了愣,“你何以如此假設?”
青瑤薄唇輕動了動,旋即搖了搖頭,眼看著壺中茶水滾開,碧綠色的葉子上下翻騰,才凝聲道:“若非水沸而陛下盛怒,那些積沉於大梁骨血裡的痾疾何以顯現而出?如果陛下不改變心意,那麼由他若操縱的棋子在他崩逝之後便會成為一道道箭矢,將南梁之肌射得鮮血四漓,無一處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