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貴人聽了噘一噘嘴,背過身兒去,嗔笑道:“臣妾不依,皇上笑話臣妾呢。臣妾打小兒不愛讀書寫字兒的,哪知道什麼小楷柳楷的。”
嶽後原在一旁靜靜替皇帝整理著書簡,聽了便道:“成貴人出身行伍世家,哪裡懂得這些文人們尋古仿字的雅性,皇上何必笑話兒她呢?”又道,“不過摺子上的字兒寫得好看,的確是讓人能在焦頭爛額的政事之中覺著舒暢許多。難為這位知府體貼皇上的一片心。”
皇帝聽了,本是一笑了之,卻不知想起了什麼來,眼底漸漸有寒意湧上來。
嶽後不知皇帝為何忽然面色一沉,只當是自己方才說錯了話,忙起身福了福,道:“臣妾不該妄議政事,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看了看嶽後,上前虛扶她一把,“動不動請什麼罪?不過說說字兒罷了,哪裡就是在議政了?你也太謹慎了些。”
成貴人察言觀色,忙上前笑道:“這話兒是臣妾先挑起的,臣妾本也不該湊過來瞧皇上的摺子,是臣妾的過錯。皇上,您快別生氣了吧!”
最後幾句小女兒撒嬌的情態,倒叫皇帝不好板著臉了。他便道:“好了,與你們不相幹。只是朕忽然想起來,涇州知府宋懷忠,那是從前京上的禁衛軍副統領,因吃酒賭博犯了事兒,被貶到涇州去的。說來他是個武臣出身,竟會寫這樣精緻的句子歌功頌德。”
成貴人見皇帝不怪罪,覷著他的神色,湊過來細細又瞧了瞧那摺子,噗嗤一聲笑道:“可不是。皇上別笑話,臣妾想起從前在家為女兒時,每每見父親要寫萬壽節的賀表,都是百般為難,非得是家裡頭的清客相公出馬才行。想來這位知府也有個不錯的師爺罷!”
皇後聽了也是一笑,清淩淩如高山之巔中雪蓮綻放,嗔道:“成貴人也是的,皇上疼你,你倒越發不顧忌了。你父親要是知道你這樣輕易就出賣了他,不定怎樣埋怨你。”說著扭頭又朝皇帝道,“皇上可不能因此怪責成貴人的父親,臣妾聽說很多武將出身的大臣,遇到萬壽節、千秋節這樣的日子,因不善文辭,又恐因詞表之事落了旁人的話柄,乃至失了君心,都是找府中的相公代筆的。其實心意到了也就是了。”
皇帝失笑道:“皇後都有耳聞的事,朕又如何不知了?術業有專攻,朕自然是要寬容些。”
成貴人撫掌笑道:“可皇上卻是文才武略樣樣精通,自然是人中翹楚,做臣子的都是望洋興嘆罷了。”說著便倚著皇帝撒嬌道,“皇上自己說的,不會因此怪罪臣妾的父親了。”
皇帝撫一撫她玫瑰花般粉白的嬌顏,笑道:“君子一言。”他依舊是那樣溫和的笑顏,只是那眼神望向涇州知府的奏表時,卻明明白白地寒了幾度。
嶽後察言觀色,便起身行禮道:“六局今日要來與臣妾回報各宮用度,時辰差不多了,臣妾先告退。”成貴人見皇後欲走,便忙起身也道:“臣妾不敢打攪皇上批摺子了,臣妾也告退。”
皇帝見狀也不挽留,只是殷殷對皇後道:“外頭的日頭越發毒了,吩咐你身邊兒人注意著,回去揀些陰涼兒的路走。過了這一程子,朕帶你們上園子裡住去。”
嶽後還沒怎麼,成貴人先撲哧一聲笑道:“皇上待皇後娘娘真是體貼,民間說‘伉儷情深’,大致就是這個意思吧。”
說笑一陣,兩人便行禮退下。
待那紅漆雕花大門緩緩闔上,皇帝的臉色才真正地冷了下來。方才殿門一開一合,擠進幾絲暑氣來,熱得叫人心浮氣躁。大殿裡的冰雕緩緩融化著,在青花瓷大盆裡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發出輕微的叮咚聲響。
大殿裡靜極了,唯有皇帝的呼吸聲幾不可聞。他死死瞧著那奏摺,眼神逡巡在那工整的字裡行間——寬以宥臣、謙以恤下、胸懷四野、心繫百姓——這是古時候稱贊明君的話,如今倒用來稱贊太子了,那麼在這些人眼中看來,是否太子也即是他們的君上了呢?一個貶斥到地方的武將,費盡心思寫了這樣一篇歌功頌德的文字來,是何用意?只是為了討好巡撫嗎?可若連巡撫上奏的摺子上都是一般無二的話,那麼太子的觸角,是否早已伸到這些地方省縣了?
皇帝只覺得太陽xue針紮似的刺痛起來,頭痛呵,在這個皇宮裡,父子不像父子,卻先是君臣。太子究竟好在哪裡呢?皇帝卻說不上來,只是那是他真正的嫡子,哪怕如今三兒子綻因皇後的關系亦成了嫡子,但最初的總是最有情懷的,輕易他是不肯放棄太子的。何況錯的本不是二皇子慕容繼本人,而是那個萬人垂涎的東宮寶座本身啊!
他站起身來,想在這空曠的大殿上走一走。內侍們都叫他攆到外頭候著,沒他的允許是不敢進來的。如果他此刻露出一絲絲的疲態和彷徨,也是無人知曉。他難得有這樣的時刻,可以稍加放縱些自己。
皇帝隨意走動著,看見一旁的長案上散落著方才嶽後為他整理的書簡,便上前隨手撿起最上頭的一本來,卻是《宋書》。他微微有些訝異,後來隨即想起是晨起對皇後說的,要她幫著整理些魏晉南北朝時的史書,想來皇後方才正在替他挑揀。
他隨手翻了翻,正是《文帝本紀》一節,草草一略,才想起是講宋文帝的事,書上記:“六年,三月丁巳,立皇子劭為皇太子。”宋史他記得不熟,只在從前略略看過,瞧見太子劭的名字,倒覺得有些眼熟。思索須臾,他猛地往後翻去,只見又是一節《元兇劉劭傳》。果然不錯,弒父篡位,史稱元兇的劉劭,因文帝欲廢太子,便起兵逼宮謀反。
皇帝只覺得眼皮一跳一跳的,直愣愣瞧著那“元兇”二字,臉上卻不知是什麼神情。
甜白釉香爐裡頭餘煙嫋嫋,香煙散去,只留下皇帝年邁而陰晴不定的容顏,忽明忽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