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衣裳穿鞋、上頭、梳妝,元春眼睛也懶得睜,只覺得自己飄乎乎被人擺弄來擺弄去,暈暈乎乎就給塞進了馬車裡。
外頭車夫一陣吆喝,馬車便劇烈一陣搖晃,這便出發了。到了這晌兒,元春才徹底清醒過來。她四處一瞅,只見寬敞的馬車裡還坐著王夫人,正嗔怪地望著她。
“多大的人兒了,出門兒還得靠媽媽打理。”王夫人埋怨是埋怨,到底狠不下心來說她,絮叨也是柔和的,“平時人前兒人五人六的,這會子不過出門上個香,你倒擺小姐款兒。”
元春抿嘴兒一笑:“太太疼我,我只好多嬌著自己些。這是我的福氣,旁人沒有的。”
嘴甜哄人的本事是她與生俱來的,王夫人自然受用:“好,這倒成了我的不是。趕明兒你大娘再呲噠你嬌氣,你可有了說頭了。”
元春說那不能,“大娘面前,自然都是我的不是,太太教導我辛苦,奈何我實在不上道兒。”說笑間忽然想起來,今兒的任務重要,可不能一門心思只知道插科打諢,“大哥哥他們今兒不去嗎?”
王夫人說不去,“素來咱們去進香都是女眷,漓漓拉拉一車的規矩,爺們哪兒耐得住這繁瑣。他今兒和你璉二哥哥往西郊馬場去了。”
元春哦了一聲,笑道:“還是爺們兒自在,想上哪兒去都能去。”安慰自己個兒,這還算好的了,從前在宮裡,就是上趟圓明園,也得一早兒遞了牌子給管事嬤嬤,由令貴妃準了才成。想這樣子在宮外閑逛,那是絕無可能的事兒。從前惇妃也勸她,趕早兒嫁人吧,嫁了人就能在宮外頭建公主府,到那會兒想上哪兒逛上哪兒逛,不待見額駙,就住在公主府裡不見他就是。
胡思亂想間,只覺得氣血翻湧,頭昏耳鳴。她極少坐馬車,縱是出門兒,那也是皇家規格的四輪馬車,皇阿瑪前年封了她皇後嫡出才有的固倫公主,她的馬車是最高規格的——輕便、穩當、敞亮。賈府雖然闊綽,但這些用度上自然沒法和宮裡頭比,是以她坐了一陣兒,便覺得暈。
王夫人瞧她臉色不好,忙伸手探她額頭:“怎麼回事,好端端的臉兒就白了。”說著便撩了簾子喊人,抱琴在外頭跟著,忙遞進來一瓶西洋煙草膏來。王夫人心疼閨女,忙用指甲挑了一點兒,塗在元春兩額處。
那煙草膏的味道竄鼻子,元春不一會兒便精神得多,笑道:“悶在車裡憋得慌,我想透透氣兒。”王夫人無法,只得點頭。元春不敢孟浪,只拿手悄悄兒把簾子翕開條縫兒,趁著透氣間,偷眼向外望出去。
這會子正到了東市的街面兒上,元春細細打量,只見各處攤販叫賣:“冰糖葫蘆兒誒——”,奶油炸糕、攤餅子、酸梅湯、驢打滾兒、糖耳朵琳琅滿目,再瞅那一處兒,成打的綾羅、精巧的釵環、各式的玩意兒應有盡有。遠處傳來衚衕裡走街串巷的吆喝:“磨——剪子嘞——鏹——菜刀——”頭頂一陣撲啦啦的翅膀聲飛過,留下一連串兒意味悠長的鴿哨聲。
元春鼻頭一酸,差點兒掉下淚來——這是家的味道、家的聲音——屬於和孝的、大清都城的、前世一般的記憶。何等熟悉!原來在《石頭記》的世界中,都中也是在此,這豈不叫人動容!這一刻,她才真切地知道,自己的的確確是生活在此了,這世界裡真實存在著,與她的世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是否真的要如那警幻所言,自己非得改變了賈府的命運,才有可能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中去?
這半年來的觀察和試探,無不證明瞭這一猜測。那麼也罷,便在這裡安心紮根下去,且看她和孝如何在此處翻出滔天的巨浪!
馬車跑得快,不到個把時辰,便到了鐵檻寺。淨虛揣著手在門口候著,見車停下,先上前攙賈母下來,再忙不疊去攙王夫人。
賈母笑道:“今兒又叨擾一番,一切有勞師太了。”
淨虛“阿彌陀佛”一通客套,“老太君這話是打我們的臉,一切還仰仗府上呢。”
元春踩著杌凳,被抱琴扶下了馬車。整整衣衫抬眼望去,只見山居秋暝,一派山色空濛,極是妙哉。
鐵檻寺原叫法昭寺,是前朝的皇家寺廟,極是恢弘雄偉,富麗堂皇。建在西山的山腳下,像是鎮守在山門關的壁壘。後來改朝換代,大燕皇朝的先祖皆遠葬北方,為著追思先祖,燕高祖在皇城中軸線的正北方向十裡修建高廟,用作皇家祭祀所在。但因鐵檻寺地勢極好,形容宏偉,高祖不忍其荒廢,便開放民間祭拜,如今諸多大戶人家在此供奉香油,或是遊山玩水間在此休憩,久而久之此處越發金碧輝煌。
元春是金碧屋裡長大的,哪裡稀罕這樣金俗的一處所在,倒是秋色中的西山山景,令人心曠神怡。站在山腳下眺望,遠處一片深深淺淺的赤紅殷黃,層巒疊嶂,襯得瓦藍的天空高遠而明澈,一絲雜質也無。
不遠處淙淙的一處小溪也得趣,波上淡淡籠著寒煙,岸旁菡萏香銷,留得幾株殘荷隨波漾漾,蘆葦蕩蕩,這樣的山趣,倒別有一番風味。
深吸一口氣,是山間特有的泥土芬芳,帶著甜香的風敷在面上,像誰撫過的溫柔的手。
還是民間好哇!民間的好山好水,宮裡再多的雕欄玉砌假石嶙峋,全都比不得一片映趣的蒼茫山色。
元春眯眼笑了,移魂至此,體驗前十四年從未感受過的人生,也好,也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