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連連擺手,說冤枉,“我不過白說兩句,何嘗想要真的去了?想我璉二爺風華正茂,倘或不仔細被那起子畜生傷了臉面,又有多少少女跟著心碎呢。”
元春紅著臉啐他一口,“我跟前兒還不幹不淨的,仔細我告訴大娘,叫大老爺揍你!”
賈珠這半年來見慣了這兩人的說嘴打鬧,倒不以為意,當下便問:“後來怎麼的呢?”
賈璉說匪夷所思,“大哥哥,說出來只怕你要不信,元丫頭上去胡嚕了那畜生腦袋兩下,沖著它耳朵裡不知叨咕了幾句什麼,嘿,當下那瘋馬就鎮定下來了。小廝再要上嚼子,它也不再亂咬人了。這不是匪夷所思麼!”說起來又埋汰元春,“別是你身上什麼河神顯靈了吧,你倒在這兒充大頭兒。”
賈珠笑罵道:“奴才們嘴裡頭嚼的話根子,你也當回事兒似的提了又提。什麼么蛾子,想來是套馬嚼子的小廝粗笨,元丫頭碰了巧了罷了。可仔細別把這話傳到太太耳朵裡去。”
賈璉不服氣:“怎麼那畜生偏聽元丫頭的?莫不是那畜生偏是個……”話說了一半兒忽然咽回去,只憶起元春雖然爽利不吝,到底是姑娘家,說出來唐突。
元春見這哥兒倆一口一個找藉口,嬌蠻的性子又上來了:“好啊,你們瞧不起人,我必得讓你們瞧瞧真佛才成。”
一輩子恨透了自己不是個男人,有什麼是男人能做而她不能的?就連從前的皇阿瑪都說,她若是個阿哥,必定將皇位傳給她。為了這話,多少阿哥眼裡心裡恨著她,個個兒烏眼兒雞似的盯著,生怕她哪天那兒白長出個雞兒來,竟真的襲了皇位。多可笑!
人都道天家薄情,這話不錯。按理兒阿哥們都是她的親哥哥,但一則不是同母,到底隔了一層,另一則麼,那是皇阿瑪給她的寵愛,早大大超過了旁人,想不提防著也不成。她從前在紫禁城裡,從來沒能真切地感受過兄弟姊妹間的溫情,阿哥們虎視眈眈,公主們故作矜持,當真沒意思得很。
這裡不同,雖然知道是假的,但賈珠帶給她的那份真切的同胞兄妹之情,竟是那麼真實。她以前從沒想過,兄弟姊妹之間,可以這樣毫無芥蒂、不必處心積慮地相處。不過半年的光景,她便沉溺其間,有時竟都忘了自己本是從元春這裡偷來的生活。
賈珠只當她是說笑,哪知道她從前真的是馬背上的巾幗,不過一笑了之。賈璉卻是與她拌嘴慣了,話趕話兒也就攛掇她:“成啊,如今現成兒就有這麼個機會,只怕你不敢去呢。”
元春自打出生起,就不知道“怕”這個字,當下冷笑道:“什麼機會,只怕你不敢說。”
賈璉笑道:“十日後,老太太、太太要往鐵檻寺去上香,恰巧兒那日是忠順王爺府上愛妾的生辰,老爺接了帖子得去賀喜,你隨我們往西郊馬場去一遭,是騾子是馬,遛遛就知道了。”
賈珠忙叱道:“璉兒糊塗,大妹妹是賈府的大小姐,千金萬貴的身子,出了岔子怎麼是好。再者說來,老太太、太太禮佛,哪次不帶著她去了?”
賈璉說不礙事,“便說是身上不爽利,誰還揪個不放呢?縱是要尋太醫,左右有我呢,怕什麼。能出什麼岔子,你我都跟著,皇城腳下還能遭劫匪不成。”
賈珠聽這話,是拿定主意要帶元春開溜,急道:“還有嬤嬤媳婦呢?這事要讓老爺知道,你保管吃不了兜著走,只怕還得吃幾頓板子。你都十好幾的人了,過兩年便要娶媳婦兒的,還要臉不要?大妹妹還要臉不要?那西郊馬場是個什麼樣兒的地方?京中的子弟都在一處魚龍混雜,你幾時見過哪家的姑娘去拋頭露面的?傳出去,說我賈家家教墮落,從此大妹妹便毀了。”
他是榮府裡孫子輩兒的老大,做事沉穩有主見,又不似寧府裡邪門兒外道的,是極中正的一個人,向來有大哥的威嚴在。此時板著面孔教訓起人來,也是條條在理,句句懇切,逼得賈璉空有一張巧嘴,也窘得不敢言語。
一時三個人誰也沒吭聲兒,沉默了良久,元春方開口道:“二哥哥的法子,倒也不是不成,只是迂迴了些。橫豎鐵檻寺就在西郊,離馬場不過一刻鐘的車程,不如我先隨老太太、太太去了,午晌兒趁著沒人,速去速回,倒也幹淨。至於拋頭露面麼,那自然也有別的法子。兩位哥哥只需尋一套舊時的騎馬衣裳出來給我扮上,我便謊稱是作男人,一時片刻也引不起什麼騷亂。”
這一通話說完,珠、璉二人呆呆望著她半晌,彷彿看著一個陌生的來客。元春自知這話離經叛道,漢人的性子,到底比不得滿人灑脫,要接受這女扮男裝的事實,還得讓他們再好生消化一陣兒。
半晌,賈璉先反應過來,撫掌笑道:“這主意妙極!依我看,就這麼辦。”回頭拿胳膊肘撞賈珠,“今後再論鬼主意多,我可比不上了。”
賈珠還在兀自掙紮:“跟你的嬤嬤媳婦,你怎麼甩掉呢?”
元春早琢磨好了,說她們都不跟著,“往日我跟著去鐵檻寺,老太太、太太都跟我不在一個院子裡頭,歇午覺的時候只有抱琴伺候,外頭有幾個七葷八素的小尼姑看院門兒,有時淨虛那老尼來聒噪兩句,也不過客套一番就走了。”
賈珠瞪著眼思索良久,究竟再尋不出什麼錯處兒來,只得同意:“但提前說好了,我是不許你上馬亂跑的,被掀下來不是頑的。真要摔斷了腿,咱幾個一齊玩兒完。”
元春笑著應下,心裡暗笑:到了地兒還由得你嗎?嘻嘻。
賈珠無法,只得耐下性子來,與兩人又重新籌謀細節,以萬無一失了,才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