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我看好弟弟了,是他們說我和弟弟是‘地主崽子’!拿石頭追我們打,弟弟摔倒泥溝裡就這樣了!都睡了好半天了!爹,弟弟這是咋了!他們說弟弟死了,死了是再也醒不過來了嗎?爹,你快叫弟弟起來!快叫弟弟起來!”
劉萬柱聽罷抱起炕上的家業就要往外走,被沈大哥攔了下來。
“你這是要抱孩子上哪去啊?”
“上衛生所!”
“上城裡都治不活了,臉摔到泥坑裡,嗆口泥水就……哎!你就別折騰孩子啦!”
劉萬柱站著看了看家業滿是泥水的小臉兒,憋得青紫。他忽然抱著家業沖出門,門外的人看見他沖出來,都嚇得閃開了一條道,以為他要往外跑,劉萬柱卻抱著孩子站定在門口。
劉萬柱抿著嘴,眼睛瞪得像很大,眼白裡繃著血絲,鼻子裡噴氣的聲音很響,像一頭隨時都要攻擊對手的公牛!初秋的天氣,陽光很刺眼,劉萬柱探著腦門含著下巴的臉,被光影打得有明有暗,明的地方反著光,暗的地方像塗了黑灰。
“是誰家的,崽子?都有誰家的崽子?”
劉萬柱的額頭是紅色的,臉是白色的,太陽xue上的血管是青色的,好像那血液就要從某一個薄弱的地方迸發出來。
大家被他的吼聲嚇得往後撤。
“說!都有誰家的崽子追我們地主崽子啦?啊?誰?家昌,你給我出來,告訴爹,都有誰?”
人群裡原有幾個看熱鬧的孩子,聽到這話,本來雜亂圍觀的人們突然亂了起來,有的人夾起孩子就跑,有些大孩子,被扯起胳膊跑,有的孩子沒明白怎麼回事,家長一邊撤著一邊罵,“快給我死回家去!”有些還往屁股上踹兩腳,頓時大大小小的孩子哭聲不斷,大人的咒罵聲不知是在罵孩子,還是在罵著什麼。
家昌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歡快的跑出來,他害怕,他真的害怕,他不知道是害怕那些孩子,還是害怕爹,還是害怕別的什麼,盡管,屋裡炕上的娘依然直盯盯的看著家業躺著的地方的那泥水印子,樣子也怪嚇人的,但是,他覺得這比出去要好得多,他沒有出去,依然哭,依然哭,而且,似乎忘記了為了什麼哭,是哭那不會動的家業,還是哭他心裡的害怕,他只是在哭,彷彿哭讓他有些事做,哭可以讓他不那麼害怕。
支書來了,叫大家散開,而圍觀的人只是給他散開了一條道,並沒有散走開。
“萬柱啊,你這是幹啥呀!孩子死了,你就別再搓勁他了!”
“我要讓他們償命!”
“你要幹啥!讓誰償命!你剛才喊什麼?你要問是誰追了你家孩子,那也不是人家殺了你家孩子!”
“他們不追,家業就不能死!”
“小孩崽子,又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這不是頭一回了,管我們孩子叫地主崽子!地主崽子怎麼了?地主崽子就不是人嗎?國家有政策說地主崽子就該死嗎?”
“你這是沖我犯渾嗎?你對政策有啥意見嗎?你這思想可有問題啊!你聽好嘍,你要是敢去找誰家麻煩,我第一個叫人把你綁起來!誰讓你娶個地主媳婦兒的!那不叫地主崽子叫什麼?誰不管自己家孩子叫崽子?”
聽到這話,劉萬柱覺得腦漿都要爆出來了,
“我知道,有你家崽子,你家崽子呢!”劉萬柱抱著孩子向村長沖了過來,被老沈一把死命的抱住。
“支書,支書,你快走!萬柱的孩子死了,他傷心得發瘋了!”老沈一邊拉著劉萬柱一邊沖支書喊著。
“你放了他,我看他敢怎麼地?反了他了!”支書嘴上說著,卻往後退著,退著,罵罵咧咧拌拌磕磕走了。
金鳳家當初劃分成分的時候,是支書找到金鳳的爹,說是劃分成分就是一陣子的事,這個村裡其實沒什麼地主富農的,大家都不富裕,只是金鳳家殷實一些,但是,據支書說,一個村裡要是沒有個地主啥的,他的工作交代不過去,金鳳的爹就答應了,劃成了地主。可劃成地主之後,一切都變了,萬柱和一些村民們看著支書帶人把金鳳的家“搬”了,也就是從那時起,金鳳的爹再沒怎麼說過話,直到死。
老沈把劉萬柱拉回到屋裡,讓萬柱把孩子放下。沈嫂的聲音從外面傳了進來,
“都散了吧,散了吧!有啥好看的!”
不一會兒,沈嫂走了進來,看了看屋裡,又走去外屋開始生火做飯。沈嫂的飯還沒做好,金鳳就小産了。據說,是個女孩兒。
老沈幫萬柱連夜埋了家業和“老三”。
萬柱回到家時,家昌已經睡了,金鳳閉著眼,萬柱覺得她是睡了。從今天他回到家到現在,金鳳一句話沒說,萬柱有些害怕,怕金鳳像她爹一樣從此一聲不吭,更害怕她就這樣一聲不吭的走了。萬柱覺得自己筋疲力盡,卻沒有上炕躺下,他摸著黑,坐在炕沿上。
“他爹,咱們走吧!離開這,明天!”金鳳沒有睜眼,卻清清楚楚的說著。
“行。”萬柱應了一聲,坐在炕沿上,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