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在一次出征時對給他治傷的塞外女子一見鐘情,那女子便是我外婆。年輕氣盛的外公因著情投意合的情誼執意帶我外婆回了王府,對他百般照顧,可是我外婆不過是個普通的牧羊女,她根本登不了大雅之堂,也入不得那些皇室宗親的法眼,其間受了諸多委屈,直至生我娘時難産而死。”絲竹悠悠的停頓了一下,繼而道“我娘以前說起這些時總會哭。”她似是放空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外公厭倦了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也可能是我外婆的故去讓他心灰意冷,故而有一日,我外公突生念頭,帶著我娘和他半生收集的那些最鐘愛的寶物自此銷聲匿跡,那時我娘不過四個月大,外公帶著她隱居在了荒無人煙的蒼狼山上。”
“那,崇文金鼎和連雲璧都是你外公帶上蒼狼山的寶物?”段謹之內心無數困惑不得不開口詢問。
“是的,我外公畢竟是個文人,他很是鐘愛那些雅緻的東西,所以他最終是帶著那些寶物上了蒼狼山的。”絲竹接著道“久居於蒼狼山上的日子對我娘和我外公來說格外安逸,我外公曾在一次出山時偶然遇見了我師父,因為江湖恩怨,她們家族遭牽連,她的爹孃皆死於那場禍事,我娘說,寒冬臘月,我師父就站在街頭,腳上沒有一隻鞋子,外公見其可憐便將她帶回家與我娘為伴,並收她做了關門弟子。後來我外公每每出山總是帶回去一些遺落在江湖上的孤兒,給他們溫飽,教他們文學武功。我外公一直教他們忘了仇恨,心存善念,並因此而命我們蒼狼山那一派為天門,天門本意為世外桃園的意思,即不惹紅塵、不做殺伐、平安久長、與世無爭。我天門弟子個個武功高強,卻從不踏足江湖地界,武功只用來強身健體。蒼狼山上和平安樂,一眨眼便過了好多年,我外公於自然中修行,加之他有著極高的才華和悟性,他本意研習一套修生養息的的掌法,豈料他在內功修為上意外成就至深,他將畢生的感悟著成一本書籍,那便是宋炳易做夢都想拿到的《羽化心經》。故事至此一切如常,天門並未因為那本《羽化心經》起任何波瀾,直到有一日我娘對大霧迷路困在蒼狼山裡的我爹一見鐘情。我爹是個商人,他不會武功,為人和善,文質彬彬,他很特別,賀公子是與他有幾分相像的。”段謹之不曾想絲竹竟會拿賀汀尹與自己的爹爹作比,從言語間自然能夠聽出她對自己父親的崇拜,那麼她對賀公子必然會是喜歡的,段謹之心裡這麼想。
“我娘不聽外公勸阻執意要為我爹下山,而外公最是能懂男女之情的偉大,所以縱使萬般不捨我娘,他還是放我娘下了山去,只讓她在離開時立了誓言,他日於世上,絕不用天門的武功傷害一人性命。”段謹之為此暗暗贊嘆,不想當年玉虛散人執掌的天門竟如此向善有道。
“不曾想我娘前腳剛走,我師父就步了我孃的後塵,她愛上的便是你那伯父宋炳易,當年我外公曾一度勸阻我師父,可是師傅竟說我外公偏心,從來都只疼我娘,外公一氣之下撒手不管,果然,師傅生了安然後…….我也是才知道,安然是我師傅的女兒。”絲竹嘆了口氣道“我只知道宋炳易當年負了我師傅,最終是暴露了他的本性,他貪戀我外公的《羽化心經》,外公見他本性不正,怕他學了心經後不肯留在蒼狼山上,終會成為武林禍害,故而將他逐下山去,我也是才知道我師傅竟與他有一個女兒。”絲竹略微嘲諷一笑後繼續講道“另一邊,自我娘下山,她與我爹的日子過的和平安樂,後來又有了我,我爹給我取名絲竹,寓意便像公子說的那般。”
絲竹突然停頓了下來,她的神色些許痛苦,最終她像是鼓足了勇氣道:
“那一年,我六歲,正是不懂憂愁為何物的年紀,被我爹孃捧在手心裡寶貝似地寵著,我到現在都清楚記得我爹看我時的神情,那般溫暖,像能把我融化了似地。九月二十六日,那日傍晚全家人同往常一樣圍坐在桌前吃晚飯,我搖頭晃腦手舞足蹈的背詩,爹孃被逗忍俊不禁,笑聲那般爽朗。突然,我失手打翻了眼前的湯碗,湯水灑了一身,爹爹心疼的沖過來拉著我看了又看,爹說‘絲竹啊?燙到了沒?疼就跟爹爹說,可千萬別忍著啊!’”絲竹的聲音幽幽的,眼光望向遠處,這一切於她而言都已久遠的恍如隔世,久的不再真實。“倒是娘嗔怪的說‘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做錯事,要好好的罰你才是。’我聽了便著了急,靈機一動趕緊撒嬌說‘下次不敢了嘛!’於是所有人都笑了。”
“爹爹讓奶孃帶我下去換衣服,我在後院裡屋哼著新曲兒。突然聽聞外面一陣吵鬧,我爹那般慌張的沖進屋裡跟奶孃說‘快帶絲竹走!從後門!快!去江南!找王子旭!說我拜求他替我照料絲竹,他自會有安排!’我當時很是害怕,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情,為何爹爹突然要我走?而且不是與他和娘親一起。於是我死死抓著我爹的手不放,奶孃使盡了全身力氣將我從我爹爹身邊拖開,我爹喊著我孃的名字匆忙沖了出去,我不知所措的被奶孃拖著往後院跑,途中瞥到我娘在屋頂上與一幫黑衣蒙面人纏鬥,我被人影和劍影晃花了眼,一瞬間看不清我娘在哪裡,或者是我娘被那麼多人圍了起來,時至今日我依舊分不清那些場面,縱使在我夢中那夜的場景一次次重演,我的腦海中已然只剩一些刀光劍影的片段零零散散,還有沖天的火光和殺戮聲,奶孃看著那副場景無奈道‘絲竹啊,我們走不了了。快過來!’她順手將我扣在了一個不大的竹簍下,奶孃說‘絲竹別動,在這裡乖乖等著,奶孃馬上就回來。’我想,她應該是覺得竹簍子底下不安全吧,她想為我找個藏身之地,奈何她才走出幾步,一個自房頂滾落下來的黑衣人起身一劍洞穿了她的胸膛。”絲竹的瞳孔驟然放大了一下“我躲在竹簍下不敢喊叫,我要等我娘,我娘那麼厲害,她定然會找到我。”絲竹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好像此刻她依舊是那個被困在了竹簍底下尚存一絲信念的小女孩兒,轉而見她看清了眼前的場境,故作平靜道“我透過竹簍窄窄的縫隙往外看,外面燒殺成一片,只能看到無數黑衣人的身影此起彼伏,也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外面廝殺纏鬥的聲音戛然而止,在一個黑衣人幌開之後,我終於看到了我娘親,平日裡那麼愛美的我娘,居然披散著頭發,臉上還有未幹的血跡。我是後來才知道的,我娘自始至終未殺一個人,她不曾忘記對我外公立下的誓言。”
【“說吧!東西在哪兒?不要嘴硬,可以少受點罪。”一個領頭的黑衣人開了口。
“如果這麼點脅迫我便怕了的話,那你也未必太小看我季月盈了。”我娘冷笑道。
“當然了,人人都知道你季月盈是個出了名的硬骨頭,你是不怕死,可是你也不怕你
那與江湖世事毫不相幹的丈夫和你那聰明乖巧的女兒被五馬分屍嗎?”那個人字字說的咬牙切齒。
“你這個卑鄙小人,你知道他們與這件事毫不相幹的,你明知道他們毫不知情,你放過他們吧。”我娘哀求道。
“他們當然不知情,可是你知情啊,要他們死還是要他們活,可是全憑你來決斷。”
“你……..”
“去,把他們帶上來。”那黑衣人無比輕蔑道。
我看著我爹受了傷,他被兩個黑衣人架到了我娘面前,我很想沖出去,到我爹我孃的身邊,可是我不敢動。我只能咬著衣角,屏住氣息,一動不動的藏在那裡。
“臨淵,絲竹呢?”我聽到我娘急切問我爹。
“絲竹沒事,你放心!”
“那個小的呢?”那個黑衣人的頭領急切質問。
“稟尊主,從一開始就沒看見,怕是早就被帶走了。”一個黑衣人答道。
“哈哈哈…….季月盈,你果然是有手段的,小的被帶走了,沒關系,那這個老的你還要不要呢?”那領頭的黑衣人揪著我爹的衣領道。
看著我娘左右為難,我爹突然開口道“月盈,事到如今你我哪裡還有退路,我雖不知他們是為何如此良知泯滅,也不知你究竟守著什麼秘密,可是我相信你,你能豁出性命去拼死守護的東西,便絕對不能交到這些惡人手中。我顧臨淵無能,身為堂堂七尺男兒竟無法守住你們母女,但我也絕不會讓自己成為他們逼迫你的累贅,若你今日不惜出賣如此苦守的秘密救我性命,只怕我也無顏茍活。”爹的話說完了,我隱約記得,孃的眼睛裡全是淚水。
“臨淵,那我便陪你一起死吧。”
“哈哈哈,真沒想到,夫妻兩人倒真是一模一樣的臭脾氣。”那黑衣人冷笑道。
我記不清外面的談判持續了多久,我只記得那個聲音,陰暗殘忍,像是地獄裡的惡鬼,他說“好,既是我得不到的東西,那別人也休想得到,我便成全了你們,讓它永遠成為你們顧家的一個秘密!”
話剛說完,那長劍就刺進了我爹的胸口,我聽到我娘絕望的哭吼聲。我爹倒在地上,他的身邊即刻彙集了一大灘血,紅的刺眼。看著那殷虹的鮮血,我不禁害怕的發抖,那是我爹的血啊,流了那麼多,我爹死了嗎?我全身抖的不受控制,抖到那罩著我的小竹簍子都不由的晃動。我娘終於發現了躲在竹簍底下的我,可她只有一瞬間的驚詫,繼而恢複了一種無法言明的從容。
“臨淵已經死了,難道你們還指望我會說出你們想要的秘密嗎?要殺便幹淨利落,不要讓我可憐你。”我娘悲悸道。
“然後,我看到那人長劍一揮,同時我看清了他回過頭來的那張臉,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張臉,他便是宋炳易。”言語間絲竹攥緊了纏著白紗的手,紗上又露出了隱隱的血跡。】
“我娘淩亂著步子後退了幾步。她回過頭來的那一剎那,我想那是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的夢魘。我看到我娘……..我娘……….我娘……….”絲竹哽咽了好幾次,終於看她抓緊裙角,咬著牙將剩下的話說了出來“我娘她被割斷了喉嚨,脖子上的血往外噴湧,她看著我,眼睛裡全是不捨,她大睜著一雙眼睛絕望的看著我,眼角的淚水一連串的滾落,她想什麼我自然知道,她舍不下我啊,她不怕死,可是她害怕我不能活著出去。”絲竹喃喃的念道“我娘在臨倒下的前一刻掙紮著前行了兩步,段公子,你能想象嗎?六歲的我,看著我的娘親,她的脖子上血如泉湧,她一步一步的向我逼近,痛苦的大睜著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我,無數言語未能說出,她在我面前倒下,撲倒在罩著我的竹簍上,為我壓住了那抖得馬上就要被人看穿的藏身之地。”絲竹看著段謹之道,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恨意和恐懼。
“絲竹,別說了。”段謹之走過去握起絲竹的手,緊緊地握著,全然忘記了那雙手上還帶著傷。
“不,我要講出來,以後…….”絲竹堅定道“我的頭頂上是我孃的血,一直往下流,開始的時候還是溫熱的,不知道流了多久,我便失去了知覺。”段謹之看著眼前的絲竹,她抖得如同那個藏在竹簍底下的孩子,絲竹看著段謹之悲苦一笑道“放心吧段公子,當日既然未死,今日這件事對我來說便算不得什麼。”絲竹抬頭望了望天空,咬了一下幹癟的嘴唇,繼續說了下去“訊息第一時間傳回了蒼狼山,是我孃的銀色焰火,三發連發,我外公聽到訊息後一急之下臥病不起,我師傅只得自己做主前去打理我爹孃的後事。等到師傅搬開我孃的屍體找到躲在竹簍底下的我,我已經在那隻竹簍......在我孃的屍體下坐了三天四夜,我是後來才知道的,可是於我而言,那根本不是三天四夜啊,我就那樣滿身是血的坐在竹簍下,眼裡除了漆黑就是鮮紅,直到我失去知覺的最後一刻,我的眼裡都是凝固了的血,我孃的血,所以後來我便再也見不得紅色了。”絲竹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