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師父帶我回蒼狼山的時候,蒼狼山上已經被宋炳易帶的人洗劫一空,他們找不出《羽化心經》的下落,便將我們一家的死訊詳細的講述給我外公,我外公是被他們活活氣死的,外公至死都不知道我尚活在人間。”絲竹臉上的表情痛苦的有些抽搐。“我師父當時瘋了一般哭吼,說她要報仇,她要將丟掉的東西全部找回來,於是,她開始違揹我外公的教誨,帶著天門步入江湖,開始對那些上過蒼狼山的門派,一個不留的殺伐,以及對所丟失寶物的漫長找尋。”
“我爹孃的死太大的刺激到我,除了師父我不敢見任何人,我不能看見紅色,因為紅色能讓我的眼睛瞬間失明。所以我被師傅養在僻靜的幽居裡,直到有一日師兄發現了我,他帶著去撿樹葉,整整三年時間,從綠的,到黃的,漸漸到了通紅的楓葉,我終於克服了心理上的缺陷,我可以接受紅色,但我始終是不能看到鮮血。”
“或許是那幫人因為沒找到東西而憤慨的失了水準,也或許是那晚的夜色太過濃重,他們竟忽略了藏在竹簍底下的我,可是,人生若能重來一次的話,我定會選擇與我爹孃同生共死,甚至我希望那幫人後來發現了我,將我殺了,也好過今日這般茍延殘喘。”絲竹聲音裡說不出的絕望。“不過現在倒好,我終究是要解脫了,我想去看看爹孃和雪貍了,終於快解脫了…….”絲竹在心裡默默釋然道。
絲竹的故事講完了,段謹之心裡萬般滋味,他一伸手將絲竹攬入懷中。人生苦短,任誰曾心如磐石、桀驁不羈的殺伐於命運疆場,卻也有內心柔軟的那麼一刻,一往情深到恨不得拋下一切俗塵怨事,只為一人傾其所有。當下,段謹之不無苦澀的暗想道“總以為你心如斐石,是個刀槍不入的姑娘,從來不肯在別人面前低頭服軟,又事事逞強,讓我一直好奇,一個小小的丫頭,哪裡來的這麼多倔強?卻原來你這短短的人生裡已然經歷過了這麼多刻骨銘心的痛楚。只是這樣一來也好,越是瞭解你,我的這顆心倒越是坦然,說到底,你也不過是個本性單純的姑娘,不過是命裡太多的身不由己讓你背負太多,如今一切即都明瞭了,也看透了,那我還有什麼好固執的呢?這顆心也終於不必再左拉右扯的搖擺著了,不如便將它坦然安置在你這裡好了,什麼正邪偏見,什麼江湖恩怨,終有一日都將過去,只是這人,此生能這般愛恨糾纏一場的,怕也就只你一個了。說起來,我那麼信任我的宋伯伯,在我心裡待他如父親一般的人,到頭來卻也不過如此,前半生固執已然分出的對錯,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顧念呢?”想著想著不免又在心裡嘆息了一句“哎!算了!”
“段公子!”絲竹被段謹之這樣突如其來的舉動驚嚇到了,她只道,此刻的段謹之必然是同情她的,只是他這樣緊緊的擁著她,讓她心裡莫名的忐忑。
段謹之聞聲終於放開了懷中的女子,可是絲竹卻從他直盯著自己的眸子裡看出了些許東西,雖然她尚且不知那具體是什麼,但從他那坦誠、凝重的神色裡,她已然讀出,接下來他定是有什麼重要的話要跟她說了。
“絲竹,你可願意聽聽我的故事?”段謹之似是下了一番決心。
說話間見他從袖子裡抽出了一支竹簽和一隻小小的竹笛。
“這簽子是我十五歲的時候刻了埋在白馬寺的,曾經許了願,直到上次那場大火燒了白馬寺,我從蒼狼山上下來的時候特意把它找了回來。這竹笛是用你幽居的竹子做的,被我偷偷帶下了蒼狼山。本以為這些東西此生是不會拿給你看的,只是人生之中哪有什麼事可以斷言。如今的你我……誰又知道呢?事已至此,有些事情我大概是要坦然了,情之所向,哪裡分得出什麼對錯了呢。”
絲竹是聰明的,她預感到段謹之接下來要說的話她可能無從承受,故而是她搶先開了口“段公子,很多事情…….”
“你先不要開口!若你一直這樣打斷,只怕故事到天亮也講不出個開頭。”絲竹才要開口就被段謹之借她先前一句話急急地攔了下來。
段謹之接著道“你先仔細看看手裡的東西。”
絲竹聞言默默舉起了那方竹簽,在陽光底下,她看到竹簽上清晰的刻痕,是四個小字,字痕不新,她才想起段謹之方才所說的話,那是他十五歲的時候刻的紅顏知己,絲竹想笑,因為一個十五歲孩子的願望,這個孩子未免也太過少年老成了些。她翻過竹簽,背面是朱筆提的一句禪語“莫道圓時還又缺,須到缺處複又圓”,旁邊是兩個嶄新細小的刻字,是她的名字,那是刻在江浙的時候,刻在他已經無法用理智控制自己心念的時候,從那時候開始,他便無法逃避的想念她,她的名字就如同這竹簽上的字跡,一筆一劃的刻在了他的心頭。沒有人知道,曾在一個暗夜裡,在一盞青燈下,一個滿臉倦容的男子一邊刻著竹簽一邊暗自神傷,“若你不是顧絲竹,若我不是段謹之,若我生來只是在船頭上打漁的村夫,若你生來只是鄰村紡紗的丫頭,那你會否成為我今生的紅顏知己?”。
這一刻,顧絲竹突然發覺,她那原本平靜的起不了風浪的心,竟也湧上了一些東西,沉重的酸楚,她再也笑不出來了。她默默的撚起那支竹笛,仔細的端倪,才發現竹笛的一端也刻有兩個細瘦的小字思竹!
段謹之仔細的審視著絲竹面上的神情,他想從她臉上讀出一些細微的訊息,她微皺著的眉頭袒露出她心裡瞬間閃過的無數思慮,末了她卻只長長的嘆了口氣,而這口氣卻嘆的段謹之心頭一涼。
“段公子!”她叫他的這一聲比任何時候都沉重。“你是我最最重要的朋友。”
這一句多像他曾經對安然說過的“你是我的親妹妹。”段謹之心裡自嘲的想,“此刻我對安然的心境得是多麼的感同身受?這或許便是傳說中的姻緣債吧,只是不曾想會讓我還的這麼快。”
段謹之是第一次對一個女子這樣的袒露心聲,而他曾經多麼自大,他甚至都不肯輕易承認他段謹之會去喜歡一個女子,會被一個女子牽著心念,可是情至深處他才懂得,原來除了與心愛之人的長相廝守,所為自負與驕傲竟如此一文不值。
“所以呢?”段謹之問,他覺得這一刻口幹舌燥,心也跳的特別響亮,她是那麼敏捷的一個女子,他想,她現在一定是聽到了他那咚咚咚作響即將沖破胸膛的心跳聲。
“我們是沒有將來的。”絲竹的口氣平平淡淡,既不冷漠,也不帶絲毫歉疚,以至於他想從她的聲音裡捕捉一點訊息都沒了可能。
“於你而言,何謂將來?”段謹之心有不甘的問。
“我無法拋下我的蒼狼山,你有勇氣背叛你的整個江湖嗎?你知道的,在你們名門正派眼中,我是一個怎樣的女子,他們如何容得下你喜歡這樣的我?”這句話,確實深深的戳了段謹之的心窩子。
“可是感情就是這般不講道理的東西,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嘗不清楚,我也曾不下千萬次的思慮過,可這依然沒能阻止我喜歡你。而如今,坐在這裡的就只你我二人,你不必顧慮世人會如何看待我們,我現在只要你一句話,在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若你我真是心意相通,那麼,大不了我們離開這個江湖,離開蒼狼山,去過一種沒有殺戮,與世無爭的日子。”堂堂七尺男兒,怎可被眼前的恐慌遮住氣概?這不是什麼難堪的事情,他只是在爭取一個喜歡的女子,爭取一個和她白頭偕老的機會,而這世上的芸芸眾生都是如此,誰又能一輩子不講一個情字?
“段公子,你我都活在這個江湖裡,這是逃離不開的事實,我便只問你一個問題,離開江湖,那你拋得下你的爹孃嗎?”這又是直戳了段謹之心窩子的一句話。
段謹之卻凝重的一皺眉頭道“不是拋下,而是離開,不是一輩子,等到段謹之和顧絲竹於這個江湖不再被提起時,終有一日我們會再歸來,我相信,這一日並不會太久。”
“別說我放不下仇恨,就是……”就是我肯,我也沒有時間了,你又何必再執著的問下去?絲竹是這樣想的。
“就是什麼?”段謹之問。
“就是雪貍,我也不能讓她這樣白白的死了。”
“時至今日,我自能理解你的煎熬,可是仇恨永無盡頭,你會將自己困在其中不能解脫,你已經過了十幾年暗無天日的生活,如今何不選擇另一條道路?或者……或者這條路便是一處不錯的歸宿呢。”
“因為上天不應允,我每夜都要從同一個噩夢中驚醒過來,我總是夢到被切斷了喉嚨的我娘,她脖子上噴湧著鮮血朝我走來,她救了我的性命,可我卻無法自我救贖,上天給我下的這個魔咒,我自己是掙不脫的,只有日複一日的重複著報仇的念頭,我才能於這骯髒的世上生存下去。”
段謹之握住絲竹的手道“我不強求於你,從今往後,我伴你左右,願你我今生終能長相廝守。”
絲竹自嘲道“只怕段公子一番心意,我終究會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