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星臣邁上兩步,拜倒在地,口稱“主人”。淩沖也近前問道:“彭前輩,四處尋你不著,原來你卻在這裡。”彭素王面色發青,雙眼微紅,勉強一笑,問道:“退思,你卻怎的到此間來了?”
淩沖有一肚子話要說,事到臨頭,卻不知道該怎樣開口才好了。他再走近兩步,看見那兩座墳塋,一大一小,墳前都立著石碑。大的一塊碑上寫“先妣趙門修氏諱惕塵之墓”,他曾聽史計都說起過,月後的閨名喚作修惕塵,這個想必便是月後之墓了。小的一塊碑上寫“先姊簡氏諱月寒之墓”,既然也姓簡,又註明“先姊”,想必是簡若顰的姊姊、“三兇星”之一、月孛星君的埋骨之所了。
淩沖恍然大悟,這塊地方所以是禁地,不是有寶藏,有機關,或者有猛獸,而是簡若顰義母和親姊姊的墳塋所在。他看彭素王正站在月孛星簡月寒的墓前,神情似乎極為哀傷。
“原來月後之墓在此,”淩沖跪倒墳前,磕了三個頭,“既是反元的前輩呵,豈可不拜?”等他拜完,站起身來,問彭素王道:“彭前輩往湖廣來,尋著了他們的葬所,卻不知可尋著那簡若顰理論了麼?”
彭素王搖搖頭:“她不敢見我,已自離莊去了也。哼,我便在此間守墓等她,終不成她一輩子不敢露面?”淩沖才要對他說起,自己就在桃源山附近見到過簡若顰,但想到此行湖廣的目的,還是先談正事為好,於是問彭素王:“史大哥往湖州去助張士誠,此事彭前輩可曉得麼?”
彭素王點點頭:“我曉得的。史大叔好熱心腸,不計舊怨,要往助張士誠,我也不好相勸。”淩沖急忙問道:“前輩與史大哥不是已然與張氏決裂,許諾相助西吳王麼?怎的又起反複?”他雖然斟酌詞句,這話問得客氣,沒直截了當罵對方“朝秦暮楚”,但彭素王依舊面有不豫之色,冷哼一聲:“退思,你是明知故問罷。”
淩沖誠懇地問道:“在下愚魯,委實不明白其中緣由,還請彭前輩指點。”彭素王想說些甚麼,卻終於還是嚥了回去:“你自往湖州見史大叔去,是何緣由,他自會解與你聽。”淩沖神色慘然:“史大哥他已……他已遭了毒手也!”
彭素王聞言大吃一驚:“你道甚麼?遭甚麼毒手?哪個敢害史大叔?!”淩沖苦笑道:“還能有哪個?那張士信狹隘狠毒,他教李伯昇邀史大哥宴飲,就酒中下了毒藥——天緣巧合,我得見史大哥最後一面,他教我將此詩帶與前輩。”說著,從懷裡掏出史計都臨終的絕筆來。
彭素王搶過那幅字,急急展開,顫聲讀道:“烽煙何日洗,大道幾曾公?我心如皎月,耀然照穹窿!”讀完跪地放聲大哭:“史大叔,是某害了你也!當日我若勸你休東往助張士誠呵,須不墮如此慘劇!張士信,惡賊!某與你勢不兩立!”說著,以拳捶地。
淩沖看他哭得傷心,牽動自己對史計都的懷念,也不禁潸然淚下。兩人哭了一陣,彭素王漸漸平靜下來,拉淩沖坐在墳前,問他:“你將那日情形,細細講與我聽。”淩沖備細說了,彭素王嘆道:“史大叔真個是牛將軍轉世哩,忠勇過之,卻不料結局一般的悽慘。”他反複讀著史計都的遺詩,搖頭道:“可惜,可惜,所託非人。張氏兄弟真個狗彘不如!”
淩沖問他:“然則史大哥卻為何要東去相助張士誠?他臨終時,教我來問你。”彭素王瞥他一眼:“退思,你真個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朱元璋討張士誠的檄文,你未曾見麼?他咒紅巾、白蓮是妖,我丹楓九霞閣是白蓮的源頭,自此便與朱某是敵非友。不能相助韃子與西吳作對,明氏遠在西陲,自然只有相助張士誠了。”
淩沖用當日朱元璋、胡惟庸說的話來分辯,但對那套說詞,他自己本就不大信服,因此說得結結巴巴的。才講到一半,彭素王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諸多藉口,以此掩飾欲心而已。退思你休再為那人關說,他分明欲取天下,開基立業,若不將紅巾咒罵為妖,誰認他是真命天子?劉基、章溢、李善長那些地方士人,也不能真心扶保他。這般伎倆,瞞得了旁人,卻瞞不得我。”
淩沖想起初看檄文的時候,王保保對自己說過的話,不禁默然無語。彭素王繼續說道:“所謂英雄,若真個光風霽月,定遭小人所害,若想做一番事業,腌臢齷齪手段,總須做上一點兩點,也不出奇。朱元璋既罵紅巾為妖呵,我不能再相助與他,但只教他真個驅逐了韃虜,以公心待天下,我也不會與他為敵。史大叔卻是火爆脾氣,耿直性情,他忍不得,便往東吳去了也。我當日也甚是氣悶,未勸阻他,這個是我坑陷他的哩!”
淩沖勸道:“都是那張氏兄弟歹毒,不是前輩的過錯。”彭素王把史計都的遺詩揣入懷中,慢慢站起身來,對淩沖說:“我只想繼承日帝的遺志,聚集諸位叔父,做一番大事。李叔父損了心脈,陸、厲二位叔父壯志銷磨,龔叔父過於偏執,甘心從賊,只有史大叔真個丈夫心胸,豪傑氣概,卻不想……退思,你且回去見朱元璋,教他好自為之。我不會阻他的勢,但教他休要作孽,若為惡時,我須放他不過!”
淩沖微微點頭。彭素王嘆口氣,繼續說道:“塵俗之事於我,也算是了卻了。退思,你卻可做一番大事業哩,只休忘了一句古話:‘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淩沖雖然點頭,但心裡卻有些不以為然,只當彭素王乍聞史計都的噩耗,因此才有如此頹喪的慨嘆。
彭素王轉過身,望著簡月寒的墓碑,緩緩說道:“你且去罷。我要在此結廬守墓,暫不回關中去。”
淩沖又想起一事,從懷裡掏出那方楠木匣子來,遞給彭素王說:“西吳王已探出了其中的秘密,教我將此匣交還於你。”彭素王“哦”了一聲,問:“秘密何在?”淩沖把匣子夾層裡寫的字大致對他說了。彭素王道:“那筆寶藏,望朱元璋都能用在興複大業上,休糟蹋了。”說著話,接過木匣。
才要告別,一直在旁邊沒有說話的駱星臣對彭素王說道:“主人,小人拜別。主人在此,可有食物?小人身上還有些幹糧,主人請用。”彭素王冷哼道:“你休主人前,主人後的,聽得人好不寒磣殺。我在此自有食物,不須掛心。”
淩沖問道:“何不將月後的墳墓遷往丹楓九霞閣去,與日帝合葬?他們雖生芥蒂,終是夫妻,想必在地下也因昔日口角後悔得了不得……”“且再商議,”彭素王搖搖頭,“此處是她故土,想她歡喜葬在這裡。若遷了月後走呵,她一個在此豈不孤單?”
淩沖聽他口氣,指的是月孛星簡月寒,只是這話說得曖ei,使人不解。淩沖疑惑地問道:“彭前輩與月孛星君交情甚好麼?”彭素王苦苦一笑:“說甚麼交情。我雖有意,彼卻無情,也是一段孽緣哩!”
淩沖聽得恍惚,似乎彭素王對簡月寒頗為仰慕,至今念念不忘。他才想開口再問,卻被駱星臣在後面拉了拉衣袖。淩沖會意,與彭素王拜別。淩、駱二人沿著山崖向西行去,走出兩箭多地,駱星臣才輕聲說道:“此種緣由,我聽簡若顰說起過一些,也猜了個大概……”
淩沖轉頭忘著他。駱星臣說:“據說月孛星君在時,實是天仙一般的相貌,她雖與九曜同輩,實則年齡頗幼,聚義時不過十四五歲。她是峨嵋俗家高手之女,家傳淵源,自小習得好劍法。主……彭素王是月後親戚,也曾住在丹楓九霞閣裡,對她一見傾心……”
“算計起來,那時彭素王也不過十五六歲年紀,簡月寒卻已雙十年華,”駱星臣似乎是觸動了自己的傷心之事,長嘆一聲,“兩人年貌並不般配,但之事,真個無道理可說哩。自日後、月孛反出丹楓九霞閣,想來兩人便甚少見面,看今日情形,彭素王竟對她仍念念不忘。不道此人英雄柔腸,卻這般痴心哩!”
淩沖也嘆了口氣,他第一次看到彭素王如此悲哀與惆悵的神情,心中對他的敬意卻又增長了一分。世間萬事,竟是如此混亂,歡笑不多,哀愁無盡,在這種情境下,他也不禁有些灰心起來。自己這一年來為西吳王做得夠多的了,是不是也該休息一下了?
以自己的才能,就算新朝開闢,也不可能混上高官顯爵,一展抱負,既然如此,不如身退,漂泊江湖。受彭素王的話的影響,此刻義父和師父常說的諸如“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居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之類的話,反複泛入腦海。遠望群山疊翠,天高地廣,淩沖的心中,卻是混濛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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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七八裡地,已經離開了桃源山,兩人循著小徑往鄭家市站走去。駱星臣道:“日已當午了,且休歇片刻,吃些幹糧,午後行得快時,日落前便可到鄭家市站哩。”淩沖點頭,才剛要停下腳步,突然遠遠聽見一派悠揚的笙聲傳來。
淩沖道聲“不好”,手按刀柄,凝神戒備。只見不遠處的樹林中走出一名侍女,手捧一幅拜帖,走近淩沖,行禮道:“敝上並無惡意,只欲與淩官人講話,請官人休再逃去。”淩沖哼了一聲,心說:“你功夫不過高我少許,我鬥不過你,逃還逃不掉麼?且看你有何詭計!”也不接那拜帖,只是揮了揮手,示意那侍女叫簡若顰過來。
那侍女回去林中,時候不大,四名大漢抬著肩輿走了出來。侍女上前撩開紗帳,簡若顰嫋嫋婷婷地走出來,對淩沖深深一福:“前此小女子無知,得罪了官人,官人恕罪則個。”
淩沖倒嚇了一跳,心說你何前倨後恭如此。但他雖然心中疑惑,也不得不抱拳還禮,問:“不敢,未知簡小姐有何指教?”簡若顰望了站在他身後的駱星臣一眼,笑道:“那駱星臣朝秦暮楚,官人須小心他了。但官人若執意維護與他,小女子也不敢拂意。這裡有封書信,請官人代為轉呈吳王殿下。”
淩沖點點頭,心說:“原來你曉得我的身份了,因此才變得如此恭敬。”湖廣北部原是陳友諒的地盤,陳氏敗亡後,被朱元璋把大半個行省一口吞下。簡若顰既然住在桃源山中,對朱元璋的部下禮敬有加,也是情禮中事。
簡若顰從侍女手中接過一封信來,邁上兩步,遞給淩沖。淩沖凝神戒備,小心地接過。但那簡若顰卻並未耍甚麼花招,只是微微一笑,後退兩步,又是一福:“多謝官人,小女子告退。”說著,退回輿中,在一派樂聲中翩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