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沖倒吸一口涼氣:“這般行事,彷彿曹操。”王保保突然露出一絲苦笑:“我怎敢比曹操。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我卻不能挾天子以令關中諸將。我只教朝廷休來掣肘,才好專心軍務,其願已足。”淩沖問:“你真的無有反正之意?”“甚麼反正?”王保保搖搖頭,“天下紛亂,中原逐鹿,我借元勢而起,也將為元祚而終。我早已與你說了,這是先父的事業,我雖不肖,怎敢變更父志?”
他揹著手踱了兩步,突然提高聲音:“只是既命英雄,豈可受制於人?便朝廷欲再挾制於我,逼得急了,便往大都去廢立天子,打甚麼不緊?所謂英雄,如龍在空,散章合體,人莫能名其狀。我卻不怕留甚麼千古罵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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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沖覺得許多人都變了,吳王朱元璋變了,王保保也變了。不過也許自己以前都只看到他們的一個側面,其實真實的他們,到今天才表露出來而已。他實在不想再在河南王府裡多呆了,當下就向王保保告辭。真的要分手,王保保又有些留戀,請他多歇一晚,等明天一早起程,白天也好多趕些路。
當晚吃過晚飯,王小姐又來找淩沖。她已經知道淩沖決意離開,這本是意料中事,也不好挽留,但心裡依舊難受。雖然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但蛾眉緊蹙,螓首低垂,似乎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
淩沖也不知道該怎樣勸她才好,而且怕一個勸得不好,她真的哭出來,或者更加纏上來,自己就難以脫身了。才在煩悶,突然“嘭”的一聲,門被踢開,只見王保保大步走了進來,氣哼哼地往桌邊椅子上一坐。
淩沖、王小姐,還有在旁邊服侍的商心碧都嚇了一大跳,才待要問,突然一個人被扔了進來,重重摔在王保保腳前。門邊人影一晃,原來是王府中高手向龍雨走了進來,冷笑道:“終被我拿著你也。”
淩沖心念一動,定睛看時,只見地上那人呻吟著慢慢抬起頭來,果然正是曾在慶都軍中和潼關客棧裡碰到過的駱星臣。駱星臣才抬起頭,就看到王保保正冷冷地盯著自己,雙目如電,不怒自威,嚇得他趕緊匍匐在地。
王保保鼻子裡輕哼一聲,問道:“駱星臣,當日在大都,你送了我妹子與雪姑娘歸來,未及酬謝,我心中好生過意不去。但你自此後便時常暗中踩踏我軍,窺視我妹子,究是何意,你且先分說明白了!”
淩沖恍然大悟,原來駱星臣冒著生命危險,夜闖中州軍營,是為了王小姐來的。他在自己面前痴痴朗誦的那首《詩經·陳風·月出》,原來也是思念王小姐所致。淩沖偷偷望了一眼王小姐,只見她也正在偷瞧自己。四目相對,淩沖不由失笑,王小姐卻漲紅了臉。
駱星臣望一眼氣哼哼站在旁邊的向龍雨,急忙磕頭,顫聲說道:“大王容稟。小人自在大都城外荒寺中見了小姐一面,只覺小姐天仙一般人物,自此茶飯不思,百轉愁腸,都縈繞在小姐身上。自知無這個福分,只求遠遠望得小姐一面,便可聊解相思之苦,是以夜踩營盤,冒犯了大王虎威。大王詳查,小人並無絲毫對小姐不敬,此心可昭天日!”
王保保瞥了淩沖一眼。淩沖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說:“此人倒煞可憐,他的痴心,彷彿我對雪姑娘哩。”可是他眼神一收,依舊惡狠狠地對駱星臣道:“我妹子是郡主千金,你是甚麼東西?江湖草莽,雖穿著儒衫,實則功名也未得一個,怎不自忖身份低微,敢覬覦我妹子?!你以為孤腰間寶劍不利麼?!”
駱星臣繼續磕頭:“小人不敢。小人自知是非分之想,只是心中妄念,再難打消。還求王爺饒命則個。”
淩沖心裡百般地看駱星臣不起。當初他為了一個女子夜踩慶都軍營,自己只道他是反元的志士,還出手相救,差點就暴露了身份,當時就對此人毫無好感。雖然此後才明白,原來自己的身份早已暴露,即便如此,仍然不大瞧得起這個痴情種子。此時此境,如果王保保用女方家長的身份來呵斥他,他為了心上人而顯得懦弱卑微一點,還則罷了,偏是王保保用元朝藩王的權勢來威壓他,他卻這樣一副軟骨頭的樣子,還大聲告饒,實在是無恥到了極點。
王保保倒並沒有想到這一節,他是王小姐的親哥哥,又是元朝河南王,自然而然地把兩種身份混同為一,倒並沒有以勢壓人的意思。因此,他並不覺得駱星臣可厭,相反,還覺得此人和自己同病相憐,頗有憐惜之意。但他仍不收斂怒容,喝道:“饒了你性命,天下哪有這般便宜事?向先生,將此賊拖將出去,砍了狗頭去餵狗者!”
話說到這個分上,不由得王小姐不開口求情了。只是事情偏偏牽涉到自己,她紅著臉,低著頭,說話聲音越來越輕:“大哥,此人罪不致死,他……他也是……你且饒過他罷……”
駱星臣一個轉身,對著王小姐磕起了頭:“多謝小姐為駱某求情。駱某便是死了呵,也足感大德。”王保保哼了一聲,問道:“既是郡主求情……我看你也有一身武藝,如願留在軍中,做我部署,將功折罪,便饒你不死。”
駱星臣意外之喜,急忙磕頭:“多謝王爺。小人願執鞭墜蹬,伺候王爺、小姐!”王保保一擺手:“滾出去罷!”
駱星臣又磕了兩個頭,跟著向龍雨走出門去。王保保收斂怒容,站起身來,想要對淩沖說些甚麼,礙著妹子和商心碧都在,終於只是輕輕嘆了口氣。他對王小姐說:“淩兄明日一早便要趕路回集慶去,你休妨礙他休歇,早些回去罷。”說著,也走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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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淩沖就離開了洛陽,帶著王保保親筆的通關文書,一路東進,不幾日就離開中州軍的勢力範圍,來到了徐州。徐州城內一片歡騰景象。原來幾天前,因為朝廷一再催促南下江淮,王保保派貊高和其弟脫因帖木兒兵取徐州,他本是虛應故事,那兩個也隨口敷衍,只派了兩千兵馬,才渡過黃河,就被西吳徐州守將傅友德打得大敗,幾乎匹馬不回。傅友德剛回到徐州,正在設宴慶功。
淩沖進了徐州城,果然在各處通衢大街上看到貼著那篇朱元璋討伐張士誠的檄文,除了結尾新增“龍鳳十二年某月某日本州某官某某齎到”等字樣,並蓋了圖章外,和王保保給自己看的抄本沒有一字差別。他心裡更為苦惱,不願在城中久留,吃完午飯,就從南門離開,直下應天府。
五月中旬到了應天,先不回家,進了城,在王府門前通稟。時候不大,親兵出來招呼:“淩官人,大王有請。”他跟著親兵,還沒走到正殿,就看到朱元璋匆匆迎了出來,拉住他的手笑道:“退思,你可歸來了也。我前日遣人往大肉居去尋你,令慈講你出門去了,不知何日歸來,等得我恁心急。”
淩沖急忙問道:“大王有何差遣?”朱元璋一邊拉著他往自己書房走去,一邊說道:“孤遣徐達等東取張士誠,破了他太湖水寨,進圍湖州。卻不知那史計都為何卻在湖州城中,相助張士誠。此人好生驍勇呵,竟箭傷我大將常遇春。聽聞退思與他交好,你去問來,看是彭素王教他去的,還是他自去的。丹楓九霞閣已應允相助於我,怎又反複無常?”
淩沖吃了一驚,還沒開口追問,朱元璋已經把他拉進了書房,按他坐下,繼續說道:“張士誠派司徒李伯昇守把的湖州,你若能說史計都取了李伯昇的首級,開啟城門,迎接我軍,便是奇功一件。”淩沖點點頭:“在下這便動身,往湖州去。”
嘴裡雖然這樣說,可是他並沒有立刻起身的意思,斟酌一下詞句,問朱元璋道:“不敢動問大王,我來時在街上看了討張士誠的檄文,未知是大王親寫的,還是請人代寫的?”話沒說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了起來:“是大王親寫,我為他潤色的。怎麼,可有甚麼不妥麼?”淩沖抬眼一看,只見來人方面長須,面色陰戾,正是軍師胡惟庸。
淩沖急忙起身行禮。胡惟庸把手上捧的一大摞公文放到桌案上,笑著對淩沖說道:“我已知退思要問的甚麼,可是為了檄文中稱白蓮為‘妖’麼?此事,也有多人來問大王,大王一一分解,不曉得費了多少唇舌哩。”
“大王也是信彌勒起兵,先元帥也是紅巾裹頭,”淩沖問道,“怎可說都是妖孽哩?”他所提到的先元帥,就是朱元璋已故的老丈人、濠州帥郭子興。朱元璋是依靠郭子興的兵馬基業才逐漸發展起來的,郭子興可以說是東吳政權的上代領袖。
朱元璋在書桌後面坐下來,嘆口氣:“孤也是不得已出此下策。雖同名為紅巾,同拜的彌勒,其表是一,其實卻二。你看那陳友諒,戕害故主,殘虐百姓;你看那張士誠,廣營宮室,吸取民髓;你看那明玉珍父子,僭號四川,割據一隅。這樣東西,與先元帥天壤之別,也拜的彌勒,稱的白蓮,若不說他們是妖,難道說他們是聖麼?”
淩沖心說,就算郭子興在世,也只想保住自己濠州一城,一副守財奴德性,比張士誠他們好不了多少。他追問道:“大王自可罵這些民賊為妖。但紅巾各家,志向有異,便他們是妖,難道明王陛下也是妖麼?一語罵盡白蓮,須知明王之父也是白蓮教主哩。”
胡惟庸笑著搖搖頭:“此乃政道,退思你卻不省得。南北愚民,有幾個懂得分辨是非?如何講得清一般白蓮,兩般作為的道理?只得將白蓮盡咒為妖,他們才能懂得張士誠、明玉珍等逆賊的不是哩。你休再問大王呵,大王為此,也苦惱來,說:‘如此講話,難道我前半身所做都非麼?’虧我們反複解勸,才得釋然。”
朱元璋點點頭:“這也是不得不為。況明王陛下已經俯允,你不見檄文頭裡,寫著‘皇帝聖旨’麼?”淩沖聽說連小明王韓林兒都同意這種做法,不知道再怎麼辯駁才好,一時無言。
朱元璋突然象想起了甚麼事情,開啟抽屜,拿出一方楠木匣子來,遞給淩沖:“這是彭素王獻來的聖使神矛,我教周顛、劉基等反複端詳,不得要領。我今兵精糧足,也不缺甚麼寶藏,你且將回去還與彭素王,也見我的至誠。”
淩沖雙手接過木匣。胡惟庸突然問道:“大王教周、劉二人端詳甚麼?”朱元璋回答:“便是匣中那具矛頭了,據說其中藏有一個大寶藏哩。”胡惟庸搖頭說道:“怎不仔細端詳那盛矛的匣子?”朱元璋恍然大悟,一拍額頭:“我知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