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連忙道:“我娘當年指秦淮河為姓,今日既是她囑咐我來這兒的,這是我與它的緣分,便再指它為姓又如何?”一番話急匆匆地說完,心裡一塊石頭落地,她閉眼,是去是留,該爭的也爭過了。
紫衣女子挑起她的下巴,玉殷看清了她的眉眼:遠山眉,細長的丹鳳眼,眼角上挑,眼底沒有一絲笑意,目光像針般堅利。
許久,看她丹唇輕起,略帶鼻音的聲音裡沒有一絲溫度:“若不是見你有點姿色,便是皇帝老子讓你來的,我也不收。”
玉殷有些詫異,雖說一來便見她冷淡,但若真是娘親的金蘭之交,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喲,月娘,還皇帝老子吶,早些天都一命嗚呼了!”一旁喝酒的花客調侃道。
“您這可有得說人家了。”月娘眸子一轉,嘴角勾起一抹似嘲似諷的笑,“若您到了那境地,說不定比他還狗急跳牆。”
月娘說著便收回目光,領著她往內頭走,那花客連忙道:“就算如此,我也不至於頭昏腦漲到亂信什麼巫醫服什麼荒誕的仙丹啊。”
月娘只當沒聽見他的話,繼續朝前婷婷嫋嫋地走,道:“我呢,是這玉宇瓊樓的主兒,你喚我一聲月姨便可。”她的右手放在腰間,依舊保持著那嫋娜的蓮花含苞狀。
玉殷小心翼翼地碎步跟在她身後,穿過丹帳紫幔,檀煙嫋嫋中,有人的笑聲,有琴的彈撥聲,有鶯語慢歌聲。
最初的不安,猶如檀煙,升空後徐徐消散。
若說天下的美人薈萃於應天府,天下無人敢反駁。
六朝往事隨流水,昔日王氣如一朵盛開的牡丹,凋零後王氣消散,豔骨猶在,浮豔地落在秦淮河上。
金陵才子從來以此為傲,手搖十二骨折扇,步入畫舫,玉人含笑鼓琴,俯瞰十裡荷花,便心曠神怡吟道:“天下之佳麗莫若我大明,大明之佳麗莫若金陵,金陵之佳麗莫若秦淮河畔。”
玉宇瓊樓便是能代表秦淮佳麗的一所好去處。良家人把秦淮河稱作煙花地,詩人才子卻將此稱作風月故裡。
一叢花裡挑擇,自是有盛有枯,有麗有豔。風月裡也亦然。比起邀月坊、群芳閣這種品次,玉宇瓊樓的主兒月娘挑眉輕笑,伸出蘭指輕點:“那些庸脂俗粉豈可與我們玉宇瓊樓相比。”
聽琴談畫,賞風吟月,品詩作詞,紅袖添香,這才是月娘的底氣,也是眾多政客才子慕名而來、流連忘返的原因。美色,不是攬客的主要原因,而沒有它也萬萬不行。
這是人們口中的風月寶地。玉殷卻打心裡不喜歡這個地方。她並非看不起這些人的出身,畢竟大多人都是為世情所迫,她也如此,沒有誰比誰高貴。她看不起的,是面前的曲意言歡,轉頭後的不屑鄙夷,像是臉譜轉換。
她不明白為什麼這裡這麼多人,可以做到在變臉中游刃有餘。就為了多掙那一點銀子,向自己鄙夷的人賠笑逢迎麼?
想法如此,但寄人籬下,終歸要保持沉默。這是唯一既可以劃清界限又不會得罪他人的處事之道了。
月娘將她塞入一間簡樸狹小的房間裡,燭影昏黃中,她看見被褥下探出一雙小眼睛,怯生生地望著她。月娘走後,玉殷將抱來的被褥放在床的角落。她總覺得,自己突兀地闖入了別人的領地。
被褥下細小的聲音傳來:“你也是被月姨買來的嗎?”
玉殷一怔,搖了搖頭,看見那女孩蜷縮在被褥裡,像是一個巨大的包袱。
那雙眼睛還在打量著玉殷,像兩顆落在荷葉上的露珠,盡管不再流露明顯的膽怯,但依舊隱藏在陰影裡。
夜色已深,玉殷脫下了衣服,鑽入鋪好的被褥中。忽而又裹著被褥起身,伸長脖子朝向燈燭,正準備呼氣。
“別——”被褥下那個已經許久不作聲的細小聲音突然響起來,有些急切,“能不能不吹,我怕黑。”
玉殷只得又縮回被窩去。
這樣的燈火下即便閉上眼都還能感覺到光亮。她只得學著那女孩的樣子把臉也縮排被窩裡。
玉殷躺在床上,腦海裡回放著逃出許府以來發生的一切,突然冒出了一個想法:如果這是一場夢呢?
一場夢能有多長?夢裡的悲歡離合為何如此真實得讓人淚眼潸然?大夢一場後,會將夢裡一切都忘得幹幹淨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