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皇後的那一番古怪又前後矛盾的話,說是為了印證二人的真心,也是為了讓她卸下心防。可是,還未從適才的不安與顫慄中完全恢複的桓是知,怎麼也無法相信,身體抱恙的皇後娘娘,真的有這樣熱心做紅孃的愛好。
只是,他們人尚在宮中,又是當著皇帝和皇後的面,桓是知明白,他的解釋,只能說到這個程度了。
可他此刻無法明說的那些話,卻讓她的後背一陣一陣地冒冷汗。
在酒桌之上,劉裕舉起酒杯,看著桓是知,笑道:“多年未見,桓小姐還是那個桓小姐。當年為了你,文才賢弟不惜親闖公主府;如今又是為了你,他竟甘願不要這已然在手的富貴榮華。朕實在是……不知該敬佩你,還是敬佩文才。只能敬你這個‘奇女子’一杯了。”
桓是知連忙從座位上起身:“皇上見笑了。”
“快坐下,是知。我們這就是老友之間敘舊,不必拘謹。”臧愛親笑道,“你和文才在我和陛下眼裡啊,就像親弟弟親妹妹一般。你們之間的經受的苦楚和誤會,我這個做姐姐的都知道。那位馬夫人……不,應該說是王家小姐的烏龍,姐姐也知道。只可惜,雖然身為皇後,對這些私人的兒女情長,也是愛莫能助。如今,看到你們兩個終於又走到了一塊兒,姐姐這心裡啊,比什麼都高興……”
都知道。
桓是知在心中默默重複著這三個字,又想起臧愛親之前提及王藍田的口氣,內心愈發確定,這些年來,至少是近兩年,一直是有人在暗中觀察著自己的動向。
“你這個姐姐是高興了。”劉裕道,“可朕這個做大哥的心裡,可就不好受了。文才你這性子啊,還真是一如既往地倔。朕派了那麼多個大臣做說客,想讓你打消請辭的念頭。可你,卻鐵了心要和解甲歸田。你們是逍遙自在,成了神仙眷侶了,只留下朕孤家寡人一個,在這裡操持國事。以後,誰人還能替朕上陣殺敵呢?”
“皇上真是太抬舉文才了。”馬文才道,“承蒙皇上厚愛,文才才能在這幾年立下一些小小的功勞。如今北境戰事基本平息,百姓們也需要休養,不宜擅動刀兵。就算再生動蕩,我大宋朝人才濟濟,多的是比文才優秀的將領。皇上自己就是一位不世出的將帥之才。回憶之前的大小戰役,文才都時常覺得僥幸,幸虧對方軍中沒有陛下這樣的將軍。否則,文才都不知道敗了多少回了。”
這番恭維,並不全是虛假,甚至可以算得上客觀。可桓是知還是暗自納罕,馬文才何時,竟也會承認自己不如人,會說這樣的“好聽話”了?
無人不愛聽好話。劉裕也聽得大笑,道:“過去只看到了你帶兵打仗的本事,卻沒發現你也這麼能說話。”
“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見到是知,這嘴巴都變甜了。”臧愛親接了話,調侃道,“陛下,你適才沒見,文才可一直拉著是知的手呢。若不是要拿酒杯,拿筷子,只怕他一刻都不捨得放開呢。”
心中緊張,桓是知一直無法放鬆下來。但臧愛親那調笑的眼神還是讓她臉上一紅,羞道:“姐姐可別取笑我了。”
“如何是取笑呢,這是羨慕。”臧愛親這回眼中,似是完全的真誠,“姐姐活到現在,才徹底明白。什麼功名利祿,錦衣玉食,都比不上同愛人的朝夕相伴,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一雙人。姐姐活到現在,眼瞧著也快到頭了……”
“又胡說。”劉裕打斷道,“你再這麼亂說話,朕可要不高興了。”
“陛下不高興,臣妾也還是要說的。”臧愛親的神色突然嚴肅起來,“誰都忌諱,所以我們都諱言生死。可是陛下,臣妾如今才醒悟,有些話一定要趁著還能見面的時候,清清楚楚地說出來。這樣,才能不留下遺憾。”
劉裕的臉色並不好看,卻沒有再製止她,只是悶悶地灌了一杯酒。
“為君之道,臣妾不懂,也不敢多勸陛下什麼。”臧愛親道,“但文才適才有一句話說得很對,百姓們確實要休養生息了。這幾年,陛下也確實是這麼在做的,輕徭薄賦,穩定大宋時局。如今北境已定,更是令臣妾欣慰。陛下定會是一個明君,臣妾不擔心。臣妾只擔心,在臣妾走以後,陛下心憂難過,傷了龍體……就比如,像現在這般,一杯一杯地灌酒……”
劉裕的酒杯已經到了嘴邊,聽見這句話便又放下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既然是天子,陛下的身子,便不只是自己的。而是大宋的,是整個天下人的。”臧愛親柔聲道,“陛下可一定要保重。”
“是。”劉裕的聲音悶悶的,“朕都依你。”
臧愛親淡淡一笑:“還有,臣妾走後,亦不可過分驕縱興弟。”
劉裕道:“好。”
“還有,切莫為難任何為臣妾診病的禦醫或者大夫。”臧愛親看了在一旁一直沉默的王蘭,“生死有命。這是臣妾自己的命數,陛下可不要遷怒於他人……”
“好,你放心。”劉裕看著她,“好了,別說了,你今日也乏了,也該好好休息了。”
“是啊,乏了。”臧愛親臉上又是那樣淡淡的笑,“臣妾是該休息了……”
宮人扶著皇後上榻安憩。
兩日之後,皇後薨。
悲痛之餘,劉裕下旨為臧愛親單獨立廟,並使其與自己六代世祖的親廟共同組成天子七廟之制。
武敬皇後臧愛親,成了自古以來第一位列入開國皇帝“天子七廟”的女子。
雖不敢明目張膽地批評,但還是有不少儒學大傢俬下批評劉裕此舉“不尊舊禮”、“皆堪駭人”。
但桓是知心中,卻真真切切地,溢位了感動。
至少,在臧愛親面前,他可以暫時不做那個“壓抑感情”的,“天下人的”帝王。
他只是一個,希望將自己的結發妻子的靈牌供入劉家祠堂的,普通的丈夫。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寫錯時間了……我一直以為19:00我已經發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