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工作日的開啟,當段曉昱彙報完工作踏出總經理室,返身握上把手將門合攏的間隙,她的餘光瞥見簡沁站起,轉身走向窗邊。
這幾天,段曉昱已經不止一次的看見這樣的一幅場景,一直習慣性垂降的百葉簾終於捲起,窗戶開啟,強風和著陽光湧進,曾經不分白天黑夜亮著的燈光終於熄滅,整個辦公室不再封閉沉悶,簡沁背身站著看向外邊,雙手隨意的插在黑色呢子馬甲的方正大口袋裡。
也許不熟悉簡沁的人進來看到這樣的一個場景,會覺得意境很是舒心悠然,愜意翩然,高高在上,一個挺會享受生活的優質女人。但是段曉昱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快樂,縱然看不見此刻簡沁的神態顏容,也不難心知,這個背影透著無盡的孤寂和悲涼,這樣的一個女人,她的心到底承受著什麼。
是的,三天過去了,到這一刻簡沁也才發覺,原來自己在這三天裡過得也還可以,工作上一切都有序開展,並未被心魔牽著鼻子走,沒有打亂任何的節奏。
那一個深夜,無邊恐懼掩埋,歇斯底裡之後,此時此刻她還是活得好好的,只是心,為什麼會這麼沉,沉得她快要站立不住。
元旦過後,簡敬凝正式出任副總經理一職,簡沁找他單獨開了個小會,他依舊只是一個帶著眼鏡的乖模樣男孩,她跟他說工作上的流程步調,她說,他聽,沒有異議,沒有發問,安靜的做著筆記。
這樣的一個身影,虛化成一抹剪影,幹幹淨淨的輪廓體態,簡沁看得怔神,她想:“撇開家庭因素,去掉個人偏見,敬凝是一個好孩子。”乖巧,懂事,雖說身在富貴家,一路無風無浪的長大,倒也並不紈絝,沒有沾染上什麼惡習,不會揮金如土大肆張揚。他的性子,現在還較為柔嫩,是溫室裡玻璃房內的小苗子,迎風輕擺,不知世間苦厄。
想必簡方重也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執意將他扶上這個位子,直接放到了她的手下,而由他親自督促培養,不動聲色的隔開了外界的侵蝕,豎起保護屏障,引領著往更好的方向成長。
簡沁略一笑,簡方重信她?他信她?他就不怕她親手毀了他?
或許吧,簡方重還是挺懂她的,她不忍心,敬凝幹淨得很透徹,觸及了她心頭的柔軟,她依舊只當他是一個孩子,猶如初見時,一個六歲的小男孩。
簡敬凝升任副總,簡沁當時對簡方重說過不公平這三個字,其實後來想想,人生沒有公平可言,於是,更沒有不公平可言。
重要的是自己接受,有一種自我堅守的信仰,然後風雨無畏的走下去。
這種心理相當矛盾,她其實不想要繼承家業,但是她想要守護“美滿”;她其實沒把敬凝當成敵對的競爭者,但是潛意識裡的戒備早已根深蒂固;她其實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去傷害到他,但是她自私的想要把“美滿”握在手掌心裡,就已經是對敬凝的不公平了……
枉她自詡清高傲骨,不願被世俗同化合流,其實只是被自我善意催眠的一種假象給矇蔽罷了,她其實是非常不堪的一個人,卻又一直假裝著美好純粹,多虛偽,多可怖。
有一種執念,是毫無道理可言的,就是心有所執,放不下,即使所有道理都懂,但也無濟於事,簡沁深陷無以自拔。
杜影雲像往常一樣,又有幾天不曾露面了,簡沁像只鴕鳥一樣把頭深埋進曲起的雙膝間,“也好,也好,不如這一輩子就這樣再也不見了吧……”
那一天,簡方重跟她談完之後,她原本是想要奪門而出去見杜影雲的,但是見到了呢,她又能說什麼?把她加註在杜影雲身上的過往的那些個傷痕再一片片的撕裂下來,待到血肉模糊之後,再痛哭流涕的跟他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醒醒吧,傻孩子,倒不如仍裝作一無所知,過去的罪孽是一輩子都贖不清的,一條人命,她拿什麼償還……
淚眼迷濛,她一直都不是一個勇敢的人,她的人生也不曾安穩過,剛剛被求婚,剛剛進入準新娘的模式,轉瞬又昏天暗地,風雨傾覆,她又被掀入了萬丈崖底,不得翻身。
下班,車流成河,冬天的太陽總是降落得特別快,遠處淺淡的紅霞正在被一點點的吞沒,灰暗色的厚重雲被覆上了整片天空,終於再也不見了陽光,天又黑了些。
紅綠燈幾經轉換,簡沁下意識的跟著龐大的隊伍緩慢移動,視線卻一直停留在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驀的,耳邊充斥滿了嘈雜的喇叭聲,久久不停,尖利刺耳。
簡沁知道自己在路上,知道自己在開車,知道前方是綠燈,她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一輛輛帶著怒氣的車子從身邊擦過疾馳遠去,卻全然不知道自己此時此刻應該要做些什麼了,大腦一片空白恍惚,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麼。
車窗上有人在用力的拍打,喊叫,簡沁就這麼愣怔的看著,杜影雲的臉,沈名棟的臉,重疊又交替,分辨不清他們到底是誰。
車門是鎖上的,車窗上只開了個小口用來流通空氣,簡沁的視線越發模糊,意識渙散,終究是再也無力支撐了,緩緩的合上了眼簾。
是該好好的睡一睡了,她是真的累了。
度日如年的這幾天,面上是一貫的無風無浪,心裡早就翻江倒海不得安生,徹夜難眠,一合上眼就是奶奶笑意盈盈的模樣,她伸手去抓,明知是空……
心如刀絞,痛不欲生,悔啊,恨啊,一切都是徒勞,沒有誰拯救得了她,她本就該墜入地獄,用赤焰煅燒個七七四十九天的,萬死難辭其咎!
等到簡沁醒轉過來,夜已深,大腦依舊混沌一片,無力而眩目,手背上打著吊針,橙黃的燈光,暖融融的氣息,舒適而安寧,使得人意欲再度昏睡過去。
但簡沁心裡終究是擱了重重疑問的,視線緩緩繞了一週圈,看見一個人歪頭靠躺在不大的單人沙發上,即使是睡著,也依舊西裝筆挺,領帶鬆了些,襯衣解開了一粒紐扣,一副金絲半框眼鏡端放在扶手上。
沈名棟睡得並不深,這麼個地方著實也睡得不舒服,眼睛還未睜開,一手上提揉捏了幾下眉心,打了個呵欠,又去摸索一旁的眼鏡,剛把眼鏡端架在鼻端上,又張嘴打了個呵欠,才終於皺著眉睜開了眼睛。
從迷濛到清晰,對上了簡沁的視線,雖有幾分意外倒也並不驚詫,先是一笑,“醒了?”沙啞而疲憊的聲線。
“嗯”簡沁輕應了一聲,發覺喉嚨幹渴,左手越到右邊的床頭櫃上拿水杯,順便收回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