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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浪到門外時,想提袍進去,腳步彳亍了下,才發現這屋子沒有門檻。
堂屋內陳設清簡,沒什麼重器擺件。滄浪記得幾年前醉仙居還在那會,玉老闆連置杯盞都要鑲金嵌銀,遠不是今日這副做派。
他進出不拿自己當外人,玉非柔則越性當作沒他這個人,自顧自地對燭忙碌。一竿翠竹在她手裡掐頭去尾,骨節中空的那段很快被磨得水滑鋥亮,佩在身邊不像柺杖,倒更似點綴風流的一柄劍。
知夫莫若妻,滄浪感慨地說:“少主好福氣。”
“他自然是有福的,”玉非柔頭也不抬,身孕讓她瘦削的輪廓稍顯豐實,最初明銳的驚豔在昏光裡融化成了潺溪,光是這樣一個側影,便讓人無端聯想到了天荒地老,“就憑我這麼稀罕他。”
斯夜的風波未知究竟,兩家人,一處院,都在等水師府的訊息。
屋裡實在暗,滄浪取了火摺子將紗燈點亮,還秉著一支燭挪到玉非柔面前的小案上,怕她傷了眼睛,又忍不住對她膝邊挨著的十來根竹杖大驚小怪。
“做這麼多,便是一年一換,也夠那花孔雀用到知天命的年紀了。”
玉非柔回道:“這才到哪兒,騎鯨幫少主!過去是講究,現在是窮講究。拐上沾了手汗都嫌髒,我能如何,只好有備無患了。”
這話聽來無奈,可瞧著那副笑模樣,分明只有甘之如飴。
滄浪拾起一根竹杖,指腹沿那凹凸描摹出個團紋的形狀,寓意團圓。他微微地有些走神,便聽玉非柔平靜地扯開了話題。
“遼無極拔除火引之後呢,常敏行心地險惡至此,難不成就這麼輕縱了他?”
滄浪放下竹杖,心神歸了竅,正色說:“封賞常家的謠言傳得沸沸揚揚,大名領主便是再心痴,也不可能不犯嘀咕。何況他離貞節牌坊本就差得遠,一見那封密信,肺都要氣炸了,做出釜底抽薪的事也不稀奇。”
“什麼密信,什麼釜底抽薪?”玉非柔滿臉狐疑。
滄浪輕抿唇:“說起來,這都是阿璘的綢繆。”
謠言是把尖刀,揳進常敏行與倭人的信任當中,劈開了一道裂縫,但封璘顯然覺得不夠,他還欲將那把刀捅得更深,直切肯綮。
“知道常敏行放心不下火引,勢必要登島檢視。水師府的人打了個時間差,故意讓招安常家的密信落在倭寇手上,誤使大名領主認為,常敏行登島是為了掩人耳目。至於釜底抽薪麼。”
海關晨鐘恰在此時撞響,滄浪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他起身看窗外的天色,淡淡地,似意有所指:“差不多,快亮了吧。”
窗紗漸漸透出點光,巷頭巷尾響起灑掃聲,窸窸窣窣,零零落落。
卯時三刻,庭院終於傳來動靜。
滄浪隱約望見個人影正朝裡屋奔來,前腳打後腳似的慌亂,跑近了才看清是南洋水師裡的一員偏將。
“太傅大人——”唰,偏將為尋滄浪而來,進屋瞥見伏案做雕工的玉非柔,猛不丁咬著了自個的舌頭。
倒是玉非柔摸索了幾下,重新攥著刻刀在手裡,垂低眼,彷彿漠不關心。
滄浪胸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他令偏將屋外回話,卻被玉非柔叫住:“就在這兒答。”
陡地,偏將肩頭一鬆,聲若蚊吶:“咱們成了。”
不出意外,封璘的離間計果然奏了效。
昨日入夜時分,曾以雙嶼走私港為據點的海商突然爆發異動,各自整飭船隊,清倉離港。常家安插在港灣附近的銜枚影衛聞訊前往探聽究竟,可還未等近身,就被那些裝備了火銃利炮的商舶船一股腦打成了篩子。
原本,雙嶼之所以成其為海氛淵藪,除了常家祠堂令官中投鼠忌器外,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港中私商皆有強武力傍身。若要硬碰硬地打,南洋水師未必能落著好處。
私商嘩變,雙嶼繼而失事,很快淪為一座門戶大敞的空島。在外圍枕戈待旦的晏軍收到訊息,立時換甲,以快船數艘蔽海而去,清繳殘勇,招撫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