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便有前哨來回,官兵在水寨內搜出了大量加蓋常傢俬印的質契。
所謂質契,亦即牙儈居間介紹的重要憑證。常敏行為走私貿易保纖多年,開出的質契不勝其數,私商離開時既沒有帶走,也沒有銷毀,就這麼堂而皇之地散落在島上各處。官兵信手一搜,都是無從辯駁的鐵證。
偏將在陳述裡逐漸鎮靜些許,只是他側著身,仍舊不敢看玉非柔:“常氏包庇私商的罪證被發現,王爺帶兵直搗常家祠堂,生擒魁首常氏父子二人,已經投入了雲間獄。”
這麼說來,遼無極在祠堂的行動應當一切順利,滄浪忙問:“少主如今何在,受傷了沒有,他知道自己要當爹了嗎?”
偏將咬牙不吭聲,搖搖頭,又點點頭,滄浪抬高音量:“我問你話,打什麼啞謎!”
良久,偏將喑聲道:“遼......少主戰死在雙嶼島上。”
滄浪喉間滾動,偏身看玉非柔的反應,玉非柔並未停手,只是刀鋒越走越偏,眼看團紋欹斜無章,鋒芒就要破開皮肉,滄浪趕緊按住了她。
“你別......”滄浪低低地相勸,卻又無從繼續,只好更低地重複:“你別。”
玉非柔始終低垂著眸,握刀的手不掙紮、不松脫。那雕紋詭譎的竹杖上落下一滴淚,但過了很久也不見下一滴。
她扶腰起身,拄著雕壞的竹杖,往地上戳了戳,道:“好了。”
都結束了。
萬般皆成,只有她的福氣不能成全。
“不,”滄浪站在廊子下,目光透過霧靄籠罩的重簷,望向那看不見的,潮起潮落無盡時的海面,“還沒有結束。”
卯時三刻。
常敏行蓬頭跣足,捏著袖子沒命地奔逃。穿過這片深林,向前就是海灣,常家本身的兩艘渡船停泊在此,已經數日不曾起用過。
荊棘抽打得側頰刺痛,肩頸都被刮出了血跡,可是他片刻難停。
常敏行已經無暇細想自己如何能輕易逃出囹圄,他只知道追兵很快會趕上來,海邊濕粘的土地讓腳印得以完整地保留,簡直就是最醒目的座標。
天際浮白,海浪拍岸的聲音似已清晰入耳。常敏行撐著雙膝,艱難地喘著粗氣,濺滿泥點的長須不著痕跡地抖動了下,濁目裡重新聚起亮光。
僅僅須臾之間,兩旁的矮叢裡聲起撲簌,常敏行肩臂突地被箭擦過,血線滋出時掀起一陣細密的麻癢。
他雙膝頓軟,腿腳半點使不上力,趔趄了兩步,順勢滾身滑下山坡,來不及呸掉嘴裡的土腥味,指甲縫裡也都是泥,夠著手狼狽地朝岸邊爬。
他碰到了一片衣角,整顆心突突地急跳起來。
“七殺!你個糊塗混蟲!兗王和王朗唱了一出反間計,你被利用了知不知道!宏願大計將成,就因你的多疑功虧一簣,七殺,你罪該萬死!”常敏行喊著大名領主的名字,嘴裡咒罵不歇。
大名領主立於礁石,用衣角將太刀慢慢擦拭,挑眉說道:“常家敗了,可我還在,宏願一樣能夠完成。”
他足尖輕點,連跨帶躍一步來到常敏行跟前,踩著手背蹲下了身,“神風大人嚮往的,自始至終都是中土銀流似海的富饒。能夠摘掉倭寇的帽子,光明正大地與晏通商,便是我心宏願。而要實現這點,不必非得與你同謀,所以常老爺,你已經沒用了。”
常敏行冷汗齊出,直覺那副細眉吊眼間另藏著不為人知的奸黠。他失語片刻,遽然叫出了聲:“不,不止這樣,你貪心不足,分明還想取我常氏而代之。可你又怎麼知道,封璘不是在誆你!”
大名領主笑容自得,淬著野心並算計的刀口筆直垂下,他手握刀柄,並不否認。
“無論封璘的承諾是否真心,私縱東瀛暗哨入港、煽動雙嶼亂局的人都是他。出兵追捕私商,必要分掉水師府的大半精力,屆時大典防衛虛空,只要我殺了王朗重創晏軍,假戲也會作成真的。常老爺放心,您運籌多年的買賣不會荒廢,我會盡我所能,把雙嶼變成神風大人在海外的福地。”
常敏行含恨聽著,初是詫然,跟著被潑天的憤怒埋沒。他不知哪來的怪力,一瞬間暴起,為自己被褻瀆的宏願和跌落神壇的屈辱,奮然撞向晃著明澤的長刀。
疾風蕩平草野,噗嗤,白刀子攮透軀幹,拔出時血淋淋地紅光四濺,背襯著海浪託舉出的一輪金日,明明可見地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