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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初張,纖雲淡抹。
上弦的月掛在上揚的梢,才剛嶄露頭角時就被託得很高,常敏行吩咐人把簾吊起,坐在蒲團上翹首遠瞻,從新月裡像是看見了昔年的自己。
他是個遺腹子,還在孃胎裡的時候,常老爺子便在雙嶼之徵中一戰封了“神”。從常敏行初解人事時起,“爹”是祠堂前那座等身高的塑像,從眉到眼都透著與他十成十的相似。
常老太爺廣受閩地軍民的愛戴,每天來塑像前頂禮膜拜的百姓絡繹不絕,幽幽檀香氣似是融浸在祠堂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中,同時也深深融浸在了常敏行的骨子裡。
常敏行望著那尊與自己模樣極為肖似的塑像日日被人虔誠供奉,久而久之,他恍然有了錯覺。
爹是神佛,他亦然。
即便後來,常敏行流於世俗地娶了妻、生了子,仍堅持以為自己身上是揣了點神性的。為此,他周貧濟困、廣結善緣,施援的人裡除了生計艱難的漁民,還有被海禁令阻塞了去路的私商。
常敏行做神做得一視同仁,也漸漸在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詞裡失了意趣。
直到三年前,新上任才兩月的欽安縣令登門拜訪,自報姓名楊大勇。那人生就一副書生模樣,五官精雕細琢似的分明,有點溫文的氣度在裡面,雖不羸弱,卻也未讓常敏行瞧出哪裡勇來。
楊大勇跨過虛設的半級臺階,與常敏行齊眉並立——這還是頭回有人敢平視自己的眼睛說話。他那件粗麻布衫,補丁之上匝著補丁,針腳卻都縫得周密,一根線頭也沒有露出來。常敏行這些年見過不少穿布衣的窮苦人,他們為求接濟而來,恨不能把最襤褸的一面曝給自己看,幾曾見過這樣體面的窮苦人。
楊大勇直言“閩地百姓苦海禁久矣,倭患由此孳孽也”,然又不避諱地指出,常家在雙嶼營建走私港的行徑實乃飲鴆止渴。
“常家現今之舉,不過是為海商私販財貨提供了便宜。商人攫利而百姓受窮,更有無數軍中蠹蟲聞風逐臭,一心牽涉走私營生,致使操練廢弛,更有甚者與賊沆瀣,如何能夠同心拒敵。”
這下常敏行可新鮮極了,他問楊大勇亂局當從何破解,對方聲若清泉地說道。
“國門當敞,海防當固,拒惡納善,無分貴賤。要將閩州建成天下大港,不止為鉅商大賈開財路,更要為民生國祚興通渠。如此,金湯對外可抵倭人刀兵,財貨於內可安黎庶民心,內外兼清,則四海晏平。”
常敏行還記得那天庭中落著雨,時緩時急。雨聲把他修得像佛龕一樣的宅院隔成了遐荒孤島,他與人對談其間,袍裾被雨水濺濕,由淺入深地洇染出真實。
在那一刻,常敏行從神變成了人。
兩個人的辯論沒有分出勝負,常敏行不肯放棄扶持大商、逼迫朝廷開港互市的念頭,楊大勇也擲下豪言,終有一日會蕩清雙嶼,不讓這碗鴆酒衍變成禍害南洋的沉痾。
西洋自鳴鐘應時撞響,敲醒了常敏行漫行太虛的神識。他收回視線,停在面前的牌位上,心說約是故人忌日將近的緣故,自己沉淪往事的次數愈發多了。
這可大為不妙。
“公子,公子!老爺已經安置了,您不能進去......”一直杳無音信的常毓忽至別院,他不許門上通傳,是以中庭毫無防備,管家跟在後頭急聲勸,哪裡又勸得住。
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後,常毓霍然推開房門,不容常敏行出言質問,沉著臉先開了口:“爹,是真的嗎?漕船被劫,那群工匠,還有雙嶼地下的火石。”
常七在旁聽得心尖一顫,連忙阻止:“公子,慎言吶。”
常毓置若罔聞,自來白淨的臉龐掙得微微發紅。他是青青筍般的身高,亭亭玉似的長相,性格也同六月桃一樣內裡剛。
常敏行最清楚這個兒子的脾性,揮了揮手,讓常七帶人出去,踱到常毓跟前,溫聲道:“毓兒,你在外流連數日不歸家,一回來便有這麼多的問題,教為父先答哪一件好?”
常毓怔了怔,才想起自己沉迷浩繁卷帙,確有幾日忘了家住何方。慚愧於此,眼底怒氣散了些,但仍是明澄澄的,容不下半點汙穢。
常敏行嘆了口氣,答道:“是真的,毓兒所言種種,皆是為父所為。”
常毓長睫忽眨幾下,那明鏡就似裂痕暗生,須臾伴著一聲顫問,驟然碎成淚珠,顆顆迸濺:“爹,為什麼,你這是為什麼啊?”
常毓拉過蒲團,招手讓兒子坐下,聽他講一樁橫跨了三年的陽謀春秋。
從那天的會面之後,常敏行和楊大勇之間便訂下了三年之約:三年期滿,看是百無禁忌的私通貿易最先撞破海禁的桎梏,促使寇轉為商,還是恩威並重的金甌之策更快收聚民心,根治島夷之患。
在大晏朝奉“海禁”為圭臬、談“開港”即色變的情勢下,常敏行許久未經歷這樣有意思的賭約,許久未見過這樣有意思的人。他告訴管家,往後楊大人再來,不必辛苦拾階,他自倒屣相迎。
可是這個賭約僅在三個月後就流為空談。
慶元四十七年春,新歷三月,倭寇圍城。時任欽安縣令楊大勇率軍死戰不降,城中糧草告急,萬般無奈之下,楊大勇只好揹著眾人向他求援。
常敏行答應了,不止為未竟的賭約,更為眼前堪戰的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