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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糧船遭劫的訊息午後才傳入帥帳,三千石軍糧以及工部隨運的兩百包沙石盡皆落入敵手,船上官兵還有民夫數十人慘遭虐殺,大部分連骸骨都未曾留全。始作俑者並非別個,正是一年前被南洋水師打縮了頭,蟄伏數月,趁著禁中大亂再次捲土重來的倭寇餘黨。
伊藤志賀沒能等到海水漲上來,與正午登陸時的巨大潮差使得行船變成了不可能。他吩咐隊伍裡的水手養足精神,別急著卸帆,再過幾個時辰夜深潮漲,即刻揚帆返航。
這該死的破落絕島,山險林深,雖是迎合了持刀野戰的天然優勢,可這一船剛劫掠來的軍糧沙土,總歸不能扛在肩上一塊帶走。
更何況,海底惡蛟到了陸地上有自己恐懼的人,伊藤半點不敢掉以輕心。
不遠處,臨岸的淺灘密密麻麻插著阻擋船隻靠近的木樁,夜幕下彷彿地獄泥沼裡竦出的刀山劍叢。剩下的隊伍三三兩兩圍聚在木頭樁附近飲酒,他們舉止粗魯、笑聲狂放,尖銳的東瀛腔裡不時夾雜著幾句新學的中土俚語,都是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話,聽得伊藤頻頻皺眉。
“神風庇佑,讓我們帶著戰神的獎賞,順利回歸千島。”伊藤閉上了眼,兩手食指交碰抵在額前,口中念念有詞,“唯我在此,獨我在此【1】,潛蛟入海,不逢天煞,依諾都,神風庇佑。”
天煞,對於這些浪人而言,是一支身在蓬萊海境也聞風駭極的力量。伊藤沒有與之交過手,卻不止一次從各色傳聞裡聽說了這支隊伍的強大,無論他怎麼寬慰自己,那根生在骨子裡的戒懼都讓他即便搶空了大晏人的糧船,也無法展露歡顏。
篝火“霹啪”地炸響,副手扔了鹽罐子,把烤好的海魚拿給伊藤。他搖了搖頭,食指仍舊抵在眉心,疲憊地掐著鼻樑。
副手咬著魚肉,咀嚼時含混不清地問:“領主大人有令,我們只需在這座獨島上捱過幾個時辰,等達西女神升到中天,神風會幫助我們順利返航,隊長在擔心什麼?”
倭寇出海劫掠常以五人一伍、十人一列,五十人為一小分隊,伊藤是這支小分隊的頭。
“天煞,我有預感,今晚我們一定會見到天煞。”他答道,“我們劫了大晏人的糧食,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副手說:“那只是晏人的詭計罷了。我們馳騁海境這些年,從未親眼見過有誰可以馭鯨而行。南洋水師裡若真有這等奇人異士,何至於被東瀛勇士牽制若幹年,始終沒能討到半點好處呢?”
伊藤聞言默默。
這倒不是副手驕狂無知,東瀛之所以能與上國軍隊“對打”,憑靠的除了幕府源源不斷的彈藥供給——那些很大程度上都只是假象——最為根本的原因在於他們在戰法上比大晏人更早適應了海洋。
南洋水師裡多的是熟識水性的兵將,但山地戰是他們的弊端,東瀛浪人正是利用了這種弊端,在戰況不利時退入山地丘陵地帶,緊急修築工事自守,從而逼迫後勤能力低下,無法長期在海上作戰的晏軍退卻。
而在王朗即任大都統一職,水師裡多了擅長野戰的步兵以後,泅渡能力的低下轉而又成了新的難題,這一局面並未得到真正的扭轉。
以上問題的解決都只在時間早晚,但幕府同樣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壯大自己。直到天煞的出現——傳聞中可以駕馭鯨鯊,馱著步兵涉過船隻難行的淺灘的神秘力量——讓包括伊藤在內的許多東瀛人心頭都籠上了恐怖的陰影。
“多思無益,”伊藤起身踩熄了篝火,道:“吩咐人輪流執哨,一待潮水漲上來,咱們就——”
末字尚未吐口,月色濛濛的海面倏然劃開一道細長的波紋。泡沫翻騰又破滅,一瞬的沉寂後,無數條裂紋從遠處的深海迫向近岸,大海如將碎的鏡面,伴著一聲鯨吼轟然間分崩離析。
伊藤瞪大了眼,他向神風起誓自己從未見過如此奇幻的場景,失聲大喊:“天煞!”
只聽得水聲淋漓,數十條人影捷如輕鯉般破水而出,一起一落間發足急點,借力疾撲向案上毫無防備的倭寇。為首之人猿臂狼腰,掌中挾刃,待撲到時出手橫掠,身前的副手甚至來不及格擋,“咚”地一頭栽進海水裡。
四周的血霧兀自未歇,伊藤竄高伏低,倉促地逃開愈漸緊密的攻勢,伺機去拔束之革鞘的太刀。他萬分詫異這些潛行者的借力何來,一邊遊步快退,一邊覷眼偷偷打量著人出水處奇異的反光。
這一看不打緊,伊藤驚得險些咬掉了舌頭:那碩大無朋的影團卻非臨岸礁石,而分明是鯨魚光潔平整的脊背。
騎鯨,當真是騎鯨!
笛聲乍起,清亮激越,越來越多的彀紋劈開水面,疾速朝岸邊湧來。潛行之人倏地拔出刀,不給這些倭寇反應的機會,落岸的一刻就把人砍倒,血濺在軟甲覆下的黑綃,很快化珠般碌碌滾落。伊藤方才注意到,這些人身上穿著的都是質料輕便的鯊魚皮,水中行動如履平地。
倭寇從未想過晏軍竟有鳧水追擊的能耐,當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封璘殺了副手,拽著衣領將屍身充作肉盾,擋下了倭寇全無章法的一刀,就這樣後推著撞向來不及拔刀的人群。
遲笑愚帶著士兵穩步隨上,一劍一劍霹砍過去,留下滿草窠的屍體。一整個小分隊都在等待伊藤的調令,可是他們的首領正被蒼狼迅猛的撕咬壓製得無暇他顧,倭寇瞬間亂成了無頭蒼蠅,接連中刀後滾下海岸,眨眼間就被咆哮的波濤席捲吞沒。
伊藤沒了刀,趔趄著摔坐在地。懷纓猛地發勁從右邊襲來,他慌忙側身躲閃,褡褳自領口被扯爛。他禿著臂從泥潭裡猝然撩起,那髒泥濺眼,使得懷纓有一刻的遲緩,伊藤抓住破綻猱身騰躍,不要命地向山裡奔逃,才行不過兩步,又叫草叢裡飛將出的另一條白影重重撞翻在地,再無掙紮的餘力。
戰鬥止息,封璘凝神看著晏軍將一袋袋沙包從船艙裡搬出來,眼眉間沒見著半分鬆弛。
這時候,身後傳來了竹棍點地聲,回頭就見那瞎了眼的青衫花孔雀穿梭在滿地血穢中,輕搖慢晃,踩著軟趴趴的屍身時還知頓一頓,再嫌棄地避開,悠哉模樣直如閑庭信步一般。
“皆道倭寇素以腌臢生肉為食,果然連屍身都是臭的,簡直叫人作嘔。”遼無極嘖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