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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隊尚在集結,斬首胡靜齋的欽提已經批下來,楊大智又快了一步。
所謂欽提,不僅需要錦衣衛的緝拿牌票,還需要天子的禦筆批文。隆康帝繞過內閣簽下了文書,用意已經十分明朗。
詔令傳到內廷值房時,人已經押往犴刑臺。那是處決天潢貴胄與股肱重臣的地方,有晏一朝幾乎不曾起用。陳笠再三向傳旨的宿衛確認過,刑期就定在午時三刻,登時手腳發抖。
“夫子乃兩朝柄國重臣!而今案由未清,聖人豈可聽信訛言,錯殺了忠良!”
來傳令的宿衛才從儀鸞司調任不久,面對陳笠的質問神情倨傲:“忠良?禦史大人博學,卑職便鬥膽請教一句,縱觀古今,哪朝哪代出過通敵叛國的忠良?重臣,省省吧!”
陳笠氣得不輕,秀白麵皮微微抽搐,還欲反詰時,忽聽身後竹簾輕動,裡間已經不見了人影。
他暗叫不好,提袍就往門外沖去,卻被宿衛毫不客氣地抬臂攔了下來:“指揮使大人有命,三品以上重臣勤政殿外等宣,聖人有要事頒詔。”
天色微微亮,雲腳壓低,才停歇的暴雨似乎又要捲土重來。滄浪穿過昏暗幽深的長廊,一路出宮門不見人阻攔。他到了角樓下,沿著長階向上登,每行一步雨絲撲打更疾。他拂去滿面雨水,在看清刑臺情勢的剎那,耳聞滾雷轟鳴。
五馬分屍。
犴刑臺很大,紅衣赤膊的行刑手圍著刑臺的五個方位站定,身側烈馬長嘶。胡靜齋被押上刑臺,一身粗繒布衫在泥濘裡隨意拖曳,手腕腳腕皆沾滿了汙穢。錦衣衛粗魯地給他四肢與項間拴上鐐銬,用力踹在膝窩逼迫他下跪。
鐵鏈“嘩啦”扯響。
胡靜齋踉蹌著,在雨裡高聲怒斥:“我胡靜齋跪天地跪父母,仁君在上我五體拜服。你是個什麼東西,也配受我一跪?!”
刀柄重重頂在胸腹,幾不曾把人撞個倒仰。胡靜齋大口嘔著鮮血,濺在淩亂的長須上。傷人的錦衣衛邁步向前,照面唾了一口,道:“從前你為尊我為卑,我迎面行禮,你看都不會多看一眼。而今你是遺臭萬年的賣國賊,我讓你行禮,卻是給足了你顏面。跪下來叫聲爺爺,我讓你好死!”
胡靜齋望著這張全然陌生又滿懷惡意的面孔,眼底有深深的難以置信,他低喃著:“舊仇宿敵,若為一己之私栽贓嫁禍,老夫認了。你我素未謀面,賣國賊這麼重的字眼,你怎能輕易地說出口?”
錦衣衛蔑然一笑,拽著鏈子,讓胡靜齋整個跌在泥水裡,用刀鞘抬高他的下巴:“不想被叫賣國賊嗎,好說。只要首輔大人在這紙和約上加蓋官印,從前你的那些個通敵行徑都可以一筆勾銷。”
大雨廝打,漸漸阻擋了視線。滄浪看不見紙上的內容,隔著雨幕卻能感知到胡靜齋的滿腔怒火正愈燃愈烈。
就在這時,傘沿忽然一晃,遮住了滄浪頭頂。楊大智不知何時撐著傘來到身後,飛魚經冷雨淘洗,細密的針腳也彷彿沾帶了寒意。
“先生想知道那張紙上寫的是什麼嗎?”
“楊大智,”滄浪齒間咬碎了這幾個字,“你究竟為什麼,要對老師趕盡殺絕?”
“為什麼?”楊大智陡然笑出了聲,“看來殿下待您,真是一字一句都怕傷了先生的心吶。”
他感慨完,話鋒一轉,說,“紙上所書不是什麼新鮮事,不過是讓胡靜齋以內閣名義首倡華夷交好。先生不必這樣瞧我,邊境共治已成定局,大晏與關外諸部落結為兄弟,每年資以軍旅之費,且許諾金甌之策永不見於西關,這不是順理成章的麼?”
好一個順利成章!
滄浪憤然推開擋在頭頂的傘,淋在雨裡語調激亢:“大晏巍立中原百年,幾時不是四方來朝!羌族算什麼東西,關外諸部又有何懼。僅憑一戰之勝便想與大晏平起平坐,共治邊關,資以軍費?你不如說是屈膝媾和更為直接!楊大智啊楊大智,你兄與百人騎拿命換來的東西,就這麼被你拱手相讓了嗎!”
楊大智覷著紅綢傘面急速滑墜的雨珠,快得像是流汞,落在眼底染了血的顏色。
他冷靜到近乎冷酷:“先生錯了。權勢之下,我與兄長皆為螻蟻,當年他拿命換不回的東西,今日也非我能拱手相讓。西關的將來不在我等螻蟻手上,而取決於他、他們,這些身在權勢頂端的股肱之臣。”
楊大智拾起腳邊的傘,悉心抖幹淨上面的水珠,“這樣的旨意由聖人親下,大不合適。正所謂食君之祿,為君分憂,為全聖人英名,這本就是內閣該做的。”
胡靜齋撐地而起,趔趄直撲,旋即被逐漸焦躁的馬兒猛地牽緊鎖鏈,再次帶翻在地。這回他沒能爬起來,手指向錦衣衛,拼命仰著臉喊道:“叛賊!叛賊!”
錦衣衛迅速抬身,舉掌示意行刑手。隨著馬蹄緩沉地向前踏步,鐵鏈在雨中繃如危弦,錦衣衛聽著弦斷之際的呻吟,殘忍地笑起來:“我勸大人,識時務者為俊傑。”
同樣的話語自若木基口中說出,帶著未被馴化的生澀與兇悍。磨得異常鋒銳的彎刀進出斬截,適才還撫膺抗議的戶部尚書捂著胸口血窟窿栽下去,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
群臣被四濺的鮮血驚得同樣說不出話。值房中一時岑寂,□□匍地的沉悶仿若雷聲鳴震,重重砸在所有人遲鈍的神經上。
這變數簡直難以想象,卻又真真切切地發生了!
若木基甩掉刀口的血珠,若無其事地邁過那具屍體,在一眾奢遮人物的注視下,他全無不速之客的惶恐。今日皇城沒有竊鈎者,業已出鞘的鋒刃才是人人必須遵從的鐵律。
陳笠死命地按住桌角,怒聲猶顫:“大晏臣子,誰不是武將戰沙場,文臣死社稷,區區彎刀便想折毀諍骨,佞賊死了這條心!聖人呢,我要面見聖上!”
刀鋒阻了他的去路,錦衣衛齊數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