掐斷了閩商這條線,封璘哪裡來的本錢翻盤?猗頓南咬牙切齒地想,難不成是嚴謨騙了自己?
“這可真錯怪了嚴大人。”封璘將錦衣衛的密報疊成幾疊,喂給案頭銀蠟,猗頓氏的不甘與憤恨轉眼就在火光中焚燒殆盡,“遼無極說他要徵幾分利來著?”
楊大智答道:“回王爺,三分。”
封璘懊惱地“嘶”一聲,道:“像這等奸商就該一併整飭了,慣得他。”
陷在藤椅裡納涼的滄浪忽然抬手,拉高覆面的書本,似是笑了笑。
楊大智若有所思,說:“遼少主自成親以來就變得吝嗇不少,也不知是不是退隱江湖後手頭拘謹的緣故。”
“呵,”封璘攏起案頭積灰,撚在指腹吹散了,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騎鯨幫縱橫四海多年,還差這幾個利銀?你與其揣測他手頭是否拘謹,不如遣人關心一下遼少主的耳朵可還安好。”
“耳朵?”楊大智不解其意。
封璘搓動著指尖並不存在的殘灰,目光轉過先生後頸,笑容逐漸沖淡了眉眼間的犀利。
別說,論起耙耳朵這件事,他與昔日風頭無兩的騎鯨幫少主倒還真有幾分惺惺相惜。
猗頓氏在江寧商戰中慘敗,淪為喪家之犬,除了一身負債,什麼也沒落下。
昔日高無咎鎩羽而回,猗頓南奉他為上賓,金盃玉盞、好吃好喝地供著。可如今他被拖下水,聽信了高無咎的話輸得傾家蕩産,對方卻立馬翻臉不認人,棄他如同敝履。
願賭服輸,這沒什麼好說。一夜白頭之後,猗頓南已經能夠坦然接受身為廢子的下場。他唯獨不能忍受的,是高家仍舊攥著那一紙和離書,就像這些年死死鉗住他的軟肋,予取予求。
又一次被人從高府老宅攆出來時,猗頓南甚至連前廳的門檻都沒邁過去,笑容一成不變地僵滯在臉上。
他想覥顏再跟親家公求一求,好賴讓自己見女兒一面。可高無咎一點都不想談,兵敗如山倒的猗頓氏在高家眼裡,就和牆外的溝泥沒有區別。
高無咎不稀罕這個兒媳,但他很在意握在猗頓南手裡的那些把柄。
離開了高宅,猗頓南失魂落魄地走在街簷下,走馬樓投下的燈彩就好像他恍若隔世的榮華,看得見、摸不著,把散在風裡的一綹發映襯得愈發頹喪。
拐角處的陰影裡,有人在等他。
“老爺……”
猗頓南茫然抬起頭,意外看見了女兒的近身侍婢,血熱的雙目和不堪的淚痕,都讓他胸口大震。
“你怎麼在這?”猗頓南啞聲問。
婢女捧著一隻鏡匣無聲垂淚,猗頓南認得它,那是女兒坐上喜轎當日,自己隔著幔簾偷偷塞進她手中的小玩意,時隔多年依舊如新,只獨鈕扣邊緣染了一點殷紅。
像血,紅得刺人盲目。
猗頓南眼皮上下顫了顫,手伸出去,空懸一刻,覆落,然後爆發出不似人聲的慘號。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
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
匣中裝著一顆在漫長的寂寞中浸淫多年,仍舊新鮮而玲瓏的女兒心。
“令千金聰慧,雖常年幽居深宅,卻對高牆外的變故心明如鏡。她很清楚,猗頓氏即便贏得商戰又如何,開罪了朝廷,照舊是死路一條。高無咎從一開始就打算丟擲她的父親,也就是你,作為重整旗鼓的擋箭牌,而堂堂商魁之所以淪落至此,全因高無咎把她變成了拴在你項間的一把鎖。”
封璘隨聲步出,在他身後真真正正是一個好月亮,清照著匣中的一捧丹心,眼底的一片冷峭。“猗頓南,你的女兒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你,生而為人,她不想做父親的枷鎖。如今你牽掛盡消,該怎麼做,還需要本王多說嗎?”
猗頓南捧著鏡匣無力地滑跪,他與這人間再無瓜葛,經年累月的怨恨終於不必壓抑。
女兒不得善終,他要那些人也沒法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