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口鯨吞,江寧糧貨盡囤於我,流民災後越冬,只能指望七大商。”
血絲盈眶,唯唯諾諾的皮囊被一把揭去,猗頓南在大捷後罕見地流露出江南商魁的精明老辣,“即日起每日限貨、每日提價一成,今冬明春漲到平價的十餘二十倍,我不叫停,官府這兩年內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兔子急了也咬人。”高無咎唇覆在杯沿,目光從眼瞼下打量,不無沉默地想。
“江南商社能有今日風光,都仰仗高家多年蔭庇。來,我敬您!”
猗頓南有些忘形,大著舌頭喊閣老,忽然枕淚道:“趁著高興,我想跟您討個賞。我這輩子沒別的念想,只有發妻留下的女兒是我心頭肉。她嫁給你兒子七年,天天都在守活寡,她才二十二歲,不該遭受這種罪。看在我替你料理了兗王的份上,求、求你,放我女兒一條出路,好不好,啊,好不好?”
盛傳高家長子不能人倫,成婚多年無所出,幾乎絕了高氏一族的後。高無咎一向忌諱這些流言,對外只推說是猗頓家的女兒身子骨不爭氣,今夜被喝醉的猗頓南捉住痛腳猛踩,心頭齟齬頓生。
饒是這樣,他仍舊維持著面上和氣。
“寄真這麼想,老夫著實意外得很。”高無咎眼底平靜,“媳婦賢德本分,我拿她當半個女兒待,要和離也不是不行,只不過七大商眼下正在風口浪尖上,等風頭稍過,老夫讓你堂堂正正地迎回自家姑娘。”
猗頓南伏案醉得不省人事,似乎沒有聽懂他話裡的威脅。高無咎輕蔑地笑一聲,喝幹了酒,自言自語道:“出路麼,黃泉盡頭連著陰曹地府,到哪裡不算個出路呢?”
燭火幽微時,蕊花暗結,層層疊疊就像繁沉心緒。
“商坊今日吞進財貨幾多?”滄浪反扣著茶蓋,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動,突然問道。
官市丞清著焦幹的喉嚨,一口氣答:“糧谷兩百萬斛上下,各色農具六十萬件;若以平價猛漲兩倍計算,大體要現銀兩百萬之數。”
“缺額呢?”
臨窗沉思的封璘聞言轉過了身。
“缺額……”官市丞洩氣般地咬緊牙,錯開目光,低頭道:“少則七十萬兩白銀。”
七十萬兩白銀!
七大商顯然也拉開了破釜沉舟的架勢,倘若金錢足給,現在就是將其一網打盡的好時機。可偏偏此時,閔商在江寧城的錢莊竟無一例外地閉門停業,事先卻未有半點風聲洩出,封璘心中陡然升起不妙的預感。
“艹!”
良久默然,連日神經緊繃的官市丞忘記了禮數,捏拳砸向掌心:“索性不理他,左右秋播也快完了,口糧冬貨也差強足矣。商坊便要瘋開高價,百姓只不買他糧貨,他能奈何?”
“不可,”滄浪浮著茶沫,隔著那點輕渺熱氣,眼也不抬地說:“糧種也好農具也罷,盡皆百姓日用之物,流民的難題縱然解決了,江寧其他百姓如何度日?官市沒了糧貨,就只能聽任商坊宰割,立時危局。”
打發走官市丞,茶也晾得半涼。滄浪低頭待飲,被側旁殺出的一隻手扥住了茶盞。
“生計堪憂,茶也不叫飲了麼?”。
封璘悶著嗓音道:“茶涼了,先生不可多飲。”
滄浪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由著他為自己換了一盞新的來,接過時忽然搭住封璘手腕,目光如炬:“此戰若敗,你可怨我?”
脈息沉平如水,一如緩緩流淌的嗓音:“先生所指,阿璘死不旋踵。只不過……”
不知是否是錯覺,滄浪在那一瞬裡感受到了脈搏的加快,帶得自己的呼吸也緊促起來:“不過什麼?”
封璘就著這個姿勢傾身,與滄浪交頸貼耳,恨不能把七經八脈的熱忱都順著耳語澆灌給面前這個人。
“我若身死,先生要為我拾骨,我若流放,先生要為我吹魂。先生餘生想起我時,記得把阿璘的樣子刻入愁腸。”
滄浪擒著封璘手腕,皮肉相貼的位置起了汗意。他屏氣凝神,許久才從那陣耳語帶來的震撼中恢複清明,輕聲叱道。
“胡說什麼,有我在,你的前程還遠著。”
四更散飲,黑甜一覺被急促的拍門聲震醒:“不好了!晏人圍市,錦衣衛把坊口堵死,嚴令店鋪開門售糧!”
眼下的局勢很明朗:昨日北市打出的價格已經到頂,商坊膽敢加碼,錦衣衛即刻就能以亂市的罪名將店主拿下。
猗頓南未料到封璘這麼快便緩過氣來,最初設想的“一日一漲”就是個笑話,算上先前低價搶市的虧損,猗頓氏幾乎賠空了畢生基業。他披頭散發擁衾而坐,愣怔許久後嘔出一口腥甜。
這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