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像林霧一樣彌散開,有人開始低聲啜泣。
滄浪越步上前,從容開嗓:“諸位稍安勿躁,朝廷既已下令賑災,絕無半途而廢的道理。兗王殿下此來徵稅,根本用意仍在解危濟困,而今糧種有缺,他定不會坐視不理。所有人現下各自返家,明日一早城門口會張出告示,屆時自有官員宣讀糧種領取之法。仁聖之道,在安民心,殿下不會拋棄任何一個人。”
他以“仁聖”作比,當著眼前悽風楚雨的一片景,竟也未叫人聽出僭越。嚴謨隨在一旁不吭聲,他亦是慶元三十六年的春闈試子,從這人身上無端地覺出了幾分似曾相識。
四周蜂聚的流民止了啜泣,轉為竊竊私語,逐漸開始有人散去。
那書生眼珠子轉了轉,驟不及防地向滄浪發難,悽然高聲:“甚個殿下!左不過也是官商勾結的一丘之貉,你打量著要蒙誰!”
說時遲那時快,封璘抬手一鏢,書生應聲落地,袖口跌出把寒森森的匕首。
原本已平複的人群再起騷亂,這次封璘沒有留餘地,毫不遲疑地下令:“放箭!”
接二連三有人匍地之後,流民有限的膽氣終於耗罄。
封璘踏著地上爍爍光斑,跨過書生的屍體站定,視線一圈橫掃,對著側旁冷汗直冒的嚴謨說:“帶頭鬧事之人全部羈押。餘下的,傷者送往城中醫館救治,死者收殮屍身,撫卹金加倍發放給其親人,從王府私庫走。還有,把官市丞喊過來。”
當夜回到嚴家,封璘讓丫鬟把暈了一路的阿鯉帶到別間安置,又吩咐人去取藥膏來。
“劃破道口子而已,倒也不必擺出子貢哭師的架勢。”白天那書生撲過來時滄浪躲閃不及,手臂捱了一刀,當著燭火看封璘的臉色都快凝霜,他不禁打趣道。
封璘說:“夫子之牆萬仞【1】,亦恐刀劈斧鑿。何況先生在我心裡不是宮牆,是牆中細柳,漫說劈鑿,折一下也不行。”
無端成了宮牆柳的滄浪一陣輕笑,微微仰頸:“今日的流民騷動,你怎麼看?”
“我記得先生說過,鷙鳥將擊,卑飛斂翼,猛獸將搏,弭耳俯伏。【2】大凡有人想要暗中使絆子,事先必定放低姿態麻痺對手,這次的江寧府徵田就是一例。”
“你也認為城中豪戶開放田莊、收容難民只是一記虛招,真正的重頭戲都在抬高種價上?”
封璘為滄浪捲起衣袖,像呵護一片琉璃般小意謹慎,“沒有糧種,子粒田濟民就是句笑話。災民以為受到作弄,對官府的仇恨只需一聲號召即可點燃。今日江寧倉若被攻破,明天謠言就會傳遍整個應天府,‘你瞧,毀家紓難又如何,賤民就是賤民,喂不熟的白眼狼’。官民站在了對立面,江南局勢只怕要大亂。”
藥粉灑在傷口,清涼之後掀起密密的銳痛,滄浪蹙額。
“七家商社聯手抬價,幾乎壟斷了整個糧市,這背後若說無人指點,那可真是天下奇聞了。”他緩抬食指,又輕輕放下,像在思索,又彷彿是在提醒,“官商勾結,一丘之貉。”
封璘毫不旁瞬地注視著先生,擒腕的手略微收緊:“江寧府,是高無咎的老巢,七大商社之首的猗頓氏,也正是高家的姻親。”
聽到這個萬分熟悉的名字,滄浪幾乎從胸腔震出一聲嗤笑。首輔大人那裡始終沒有傳來迴音,想來沿途的暗殺是失敗了,他們的宿敵如傷虎歸去,沉寂一段時日後再嘯山林。
“虎怒將為冤,可說到底,江寧百姓又何其無辜?”
這樣的熱天裡,失望和憤懣令人如墮冰窖,指尖一點一點剝離了溫度。似是感受到滄浪逐漸繁沉的心緒,封璘手掌下滑,不由分說抵開先生指縫,與他交握在一起。
“今日帶頭鬧事的幾個人,我會著錦衣衛細察,高無咎藏在暗處,煽風點火的事總得有人替他去做。先生放心。”
滄浪用另一隻手覆上封璘的,頓了須臾,對燭沉聲:“那麼這次,咱們就別輕易放過這只兇虎。”
燭影搖曳,外間假寐的懷纓耳尖一支稜,狼躍而起,把探身向內的嚴謨嚇了個半死。
他連連倒退,視線擦著屏風外緣溜進屋裡,打眼就見兩只緊緊交握的手,嚴絲合縫,恰如靈犀。
“誰在外頭?”
嚴知府喉間滑動,他深知這位兗王殿下性情乖戾,府裡連個近身伺候的丫鬟都沒有,更從未聽說中意過誰家如花美眷。
眼下這副情形,想退是不能夠了,那兩隻手仍然親密交疊,欲再往前窺探,含著熱氣的獠牙都要叫他死在幾步之外。進退維谷間,嚴大人啪嘰又跪下了。
“王爺,官市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