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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嚴謨戰戰兢兢的述說,封璘大體聽明白了江寧暴亂的來龍去脈。
原來早在清丈子粒田的風聲傳出來之際,江寧一帶的宗室勳貴紛紛響應,爭相效仿韞平郡主義舉,開放田莊交由流民租種。
原以為是塊難啃的硬骨頭,未曾想這麼快就開啟了局面。聖人忻然之極,當下賞了“嘉言懿行”的橫匾,現就掛在府庫大門的正中。
秋播在即,有了土地的流民只需按序時耕種,延宕三季的饑荒在來年開春便能得到徹底緩解。誰料一夜之間,江寧七大商社忽然聯手,糧價物價一夜飛漲,種子價格更是高出了平價的三成。
“半月前還是十貫錢一石糧,一枚通寶一隻鍬,依著這幾日行情,一個莊子湊集的百十貫錢才能換回一石種子,農具更是貴得離譜。”
汗水遮了眼睛,嚴謨也不敢伸手去抹,把頭埋得更低:“饑民守著四海良田,卻無稻粒可種,眼看荒了春夏又要誤秋冬,他們也不知聽了誰鼓動,從幾日前就開始圍堵府倉,要求官中發放糧種。人一多,亂是情理中事。”
“好個情理中事,”封璘冷笑,“奸商亂市,要官府幹什麼吃的!”
嚴謨做慣了太平官,凡事都要循規蹈矩,此刻哪怕抖得像只鵪鶉,也硬是沒有鬆口:“價隨市漲,官府不能插手,這是老祖宗的規矩。再者說。”
他講得口幹舌燥,偷偷抿了下開裂的嘴唇,小聲嘀咕:“府庫鬧了幾年虧空,上哪還能變出糧種來。”
這說得都是實情,封璘根本無從辯駁。
蟬鳴聲聒噪,反襯得林間寂靜,車簾倏動了下,下來一個人。嚴謨沒敢伸脖子打量,只好用餘光沿著衣角逡巡往上,卻見那人束馬尾、戴面紗,衣領用墨玉結扣死,延伸出來的是如同淨瓷般的色澤。
隨行的官員名單裡沒有這號人物,嚴謨暗中揣測。
那人經過身邊時頓了頓,隔著層薄紗,嚴謨覺得他似是對自己勾了笑,可那樣淡,像夜間流風,蘊著疏疏的涼意。
“知府大人說得沒錯,可流民不知道內裡虛實,任由他們這樣鬧下去,沖破府庫大門是早晚的事。屆時後果如何,大人當真沒有想過嗎?”
三伏天裡,嚴謨見鬼地打了個寒噤,驟然伏地。
如果說封璘的氣勢像炎陽,耀得他如遭背刺直不起身,那麼眼前這人就是冷月清輝,注視也不帶任何溫度,看得他愈漸冰涼,僵滯的感覺從四肢一直蔓延到心竅。
主動接納流民,是上對下的憫恤;流民掉過頭來沖擊官倉,無疑是對這份憫恤的恩將仇報。子粒田改革尚未全面推開,各地的目光都盯在應天府,倘若江寧城爆發異動,他方流民群起而效之,越發給了宗親阻攔改革的由頭,之前諸番佈局勢必就要付之東流。
“先去府庫門前看一看吧,”滄浪在面紗下轉向封璘,上挑的眼角消了笑,語氣透著隱約的凜冽,“這趟帶出來的錦衣衛也讓他們嚴陣以待,必要時調出弓弩手,無論如何不能讓人群再近前一步。”
驕陽當頭,赫赫炎炎蒸起了一股暑氣,也將老晏人的憤怒烘托到極致。
“貪而忘義,恆乃十過之首。今有商者為富不仁,一石糧種一石金的敲骨吸髓,把咱們生生往絕路上逼。官府非但不知弔民伐罪,反而私心回護,敢情先前的舍田賑災都是假的,老晏人若再坐以待斃,還有活路可言嗎!”
為首之人頭戴幞巾,半新不舊的麻布袍罩著一竿文弱瘦骨,瞧著不像做苦力的,聽談吐更似落難書生。
此人辯才了得,三言兩語煽起了人群的怒火,叫罵奸商的喧囂聲浪淹沒了整個府庫。不知是誰一聲喊打,憤懣的流民荷鋤舉擔,劈頭蓋臉地朝衙差砸過去。那塊牌匾也被飛石擊中,摔在地上斷成了兩截。
才到江寧地界,就遇這樣的陣仗,滄浪嘆口氣,說:“讓錦衣衛來吧。”
“弓弩手,”封璘無縫接替,迅速抬起了右掌:“結陣。”
箭鏃所指,是敢怒不敢言的瑟瑟人群。林子裡又只剩下熱風穿梭,發出了死亡在生命邊緣的摩擦聲。
封璘的眼神,一如殺器般狠硬冷酷,他凜聲說:“晏律有雲,在商言商,亂法哄搶者,嚴懲不貸!”
方才那書生倒地撒潑時被錦衣衛一把揪住後領,三角幞巾歪向一邊,側臉擦在地上刮出道道血痕,叫淚染成了紅黑交織的窘相。
他聞言,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哭喊:“田地淹了,家也沒了,我等小民不過是想掙口飯吃,何錯之有?天也,你好狠的心腸!”
這聲哀嚎就像個引子,點燃了在場同病相憐者的苦楚。整整半年禾苗無收,饑餓變成籠罩在人們心頭的魘昧,朝耕暮耘的日子停在夢裡,醒來只有水茫茫的一片荒疏。
他們從破損的糧囤中挖光了陳年五穀,仍是填不滿轆轆饑腸。他們離鄉背井,幹起易子而食的勾當,為的不過是像螻蟻一般活下去,可現在就連這點卑微的願望也被人無情掐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