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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韜的屍身在草窠中被人發現,瞧著像是失足墜亡。但半夜三更,書院安置時辰已過,他來後山做什麼?
所有人心中升起同樣的疑慮,而當回報的書生又說,伏屍處距離野狼出沒的地方不遠時,當下便有官家子將矛頭指向剛剛死裡逃生的阿璘。
“一定是你,是你殺了韜兄!他日間才與你爭執,晚上便掉下山崖摔死了,定是你害的他!”
“不錯,他連野狼都殺得,推人下山也不是什麼難事。”
“到底蠻人,其行必異……”
非議聲蜂起,無人在意阿璘的傷口還在淌血,便迫不及待地淬起另一把刀。
連身負監院之職的曉萬山也有些動搖:“頃弟,依我看,還是先將他交予官府……”
“不行!”
鞦韆頃掏出帕子塞進阿璘手裡,轉身斷然道:“死的是浙江省禦史家獨子,下頭那些官員為了趨奉,辦出屈打成招的事來也不稀奇。萬山兄,旁人不曉得,你該知道,欲加之罪,本可誅盡無辜人。”
說著他斂肅了神情,轉過背,為少年攔下那些惡意揣摩的目光。“阿璘,”他喚,“方才你有沒有見過劉韜?”
“見過。”
“……發生了什麼?”
阿璘眸底孤冷,間或透著森森然戾氣,一掃而過時令人不由地發寒:“我去拾柴,劉韜在半道截住我,令我把珠串解了給他。我不從,他揚鞭就打。”
鞦韆頃這才留意到阿璘臂上除了牙齒的咬印,還有幾道很深的鞭痕,在旁猶有人小聲嘟囔:“幾下鞭笞而已,裝什麼,焉知你不是為了這個就下死手……”
鞦韆頃眼風疾飛,剎住了那副搬動是非的唇舌,“你還手了?”
“是,”阿璘微微昂起首,眉眼鋒銳,“有仇不報非君子。可我沒殺他,我沒殺人,先生。”
時隔多年,鞦韆頃還是很難說得清,在耳聞那聲“先生”的一剎那,他是否存了私心。
總之劉韜之死,他堅信阿璘的無辜,為此不惜賭上官名聲譽作保。而在他的堅執下,曉萬山終究沒有說什麼,只以失足墜崖之名報了案。劉蟾當然不肯善罷甘休,揚言要書院交出真兇,若不然便是舍了性命去叩閽,也要拼他個魚死網破。
然劉禦史到了還是沒能如願。
慶元四十三年,正逢三年一度的京察。考察京官的詔令既下,彈劾劉韜賄上的奏摺便飛進督察院的值房。結黨營私乃慶元帝心頭大忌,緊要當口上頭的人也不敢伸手撈救,只好任由鎮撫司那幫“喪門神”將其收押。
可笑劉蟾禦狀沒告成,自個先領受了二十杖擊,一命嗚呼,劉韜墜亡之事也便不了了之。
長夜無疾而終,晨鐘應時敲響,漫山野的草籽枯榮守序,日子井然來到了三年後。
慶元三十六年,春。
簾動一角,料峭春風裡攜著花香,攏人心懷,鞦韆頃因星夜兼程而疲散的神識一下歸了竅。
“先生——”
後背沉沉欺上一人,微汗的鬢角在頸側胡亂廝蹭,瑪瑙的紅與雪松的冷,相得益彰。
鞦韆頃臉微偏,無奈道:“多大的人了,還撒嬌。”
阿璘噙笑離了他肩,雙手仍是扣在鞓帶上:“先生前日才來信說要回,今兒便到了,怎地這樣快?”
都說半大小子見風就長,這三年間鞦韆頃並不能時時呆在書院,每回見到阿璘,都忍不住感嘆年輕真好,個頭跟抽條似的,晃眼功夫便越過了他耳尖。身量也愈見可觀,筆挺矯健,奔跑後蒸起騰騰熱氣,是一個青年最煥然的鮮活。
他終是把塊嶙石捂成了暖玉。鞦韆頃暗感欣慰,抽出一隻手輕拍阿璘臉頰:“這不是記著你生辰,怕遲了,有的小崽子又要吃味。”
話音落點,只覺腰間禁錮倏然又緊。
“先生,是專為了我的生辰趕回來的嗎?”阿璘的聲音似有不確定,又透著隱隱期待。
鞦韆頃笑了:“不止,還有賀禮,你先起來。”
狼崽不情不願,尋隙又多蹭了幾下,才戀戀地直起身。那張褪去稚氣的面容稜角分明,縱笑著,也難掩眉峰處的一段淩厲。
正因如此,鞦韆頃掌中那枚懸著紅纓的飛鏢才格外襯他。
“此鏢名為百尺烽,以精鐵打製,比你從前用的投石更加趁手。但你須謹記,百尺烽乃殺器,一經脫手再無迴旋,行事前定要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