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從前欺負得順手了,滄浪頭回發現,無論懷纓怎麼任憑揉捏,它本質上仍是匹狼,野性未馴的狼。
馮主簿眼一黑,當場摔了個七葷八素、認狼為狗,怒道:“還愣著做甚,把這狗東西給我拿下!”
懷纓嘗到人血滋味,獸性發作,那些個髀肉複生的官差哪裡是其對手,過不了兩招,便鬼哭狼嚎亂作一團。
狼與狗的區別在於,一個的殺性源自天成,一個的殺氣靠人施捨。人心恇怯,狗的尾巴亦難抬高,唯有夾緊了跟在馮主簿屁股後向岸上落逃。
滄浪脾氣不好,絕非啞忍的性子,見狀朝懷纓高聲喊:“攔住他!”
懷纓不及躍身,卻教人搶了先。
清冽的雪松香氣彌散在鼻尖,滄浪不過貪婪多嗅了幾下,腰間就空了。荷包不翼而飛,裡面裝著預備便宜封璘的“肥水”,現下變作彈丸,精準無誤地擊在每一顆腦門上,全無靡費。
封璘翻身落地,甩袖之間撚了撚手指,擰眉問:“什麼東西?”
滄浪足尖微微並攏,望地不語。
封璘驀然起了頑心,探臂一抓,數十斤的狼狗落入掌中,掐著頸子帶到滄浪面前:“先生要攔它作甚?”
“別,別......你給我站住!”滄浪陡地一驚,連連擺手後退,腳腕隨動作傳來一陣劇痛,他輕聲哎呦彎了腰。
封璘垂眼見他褲腿被撕爛,露出玲瓏玉潤的踝骨,犬牙形狀的傷痕赫然醒目。
他眼神驟冷,聽得骨節碎裂的聲音,惡犬甚至來不及發出哀鳴,頭顱便軟趴趴地耷拉下去。
“歸你了。”
懷纓三五步躍下礁岩,一口叼住今日的加餐,狼顧之間殺氣騰騰。馮主簿嚇得發了癔症,嘴角抽搐不止:“我乃朝廷官吏,你不能殺我,不能殺我.....”
封璘置若罔聞,踩著滿地米粒,向滄浪走過來。
旬日內難得遇見午後漲潮時分,長風捲起千層浪,奔湧著撞上巉巖,以決然的姿態分崩離析,每一片碎掉的浪花都燃著金芒。
封璘逆光徐行,瑪瑙珠串攢著一綹小辮,隱在烏發間顯出幾分跳脫,少年浮薄的氣質頓時湧現。
滄浪怔怔看著,在某個瞬裡突然感到熟悉,就好像他們的初識並非始於床笫歡好,而在更遙遠的從前。
那時候也有一個少年,身量不及他高,不帶笑時眉眼含鋒,卻會很溫柔地喚自己——
“先生。”
滄浪猛地抬眸,封璘就站在面前,語氣遠不如想象中柔旖,高大的身影已經能將他完全罩住,唯有稱呼與記憶裡無二。
“你又偷跑。”
“我沒有......”滄浪下意識為自己辯解,話到一半吞了下去,鬼使神差地改口:“頑徒,跟誰說話呢?”
封璘一愣。
恰此時,衙署鄉勇隊聞訊趕到,空曠碼頭上斧鉞森凜、刀劍叢叢,頃刻間變得擁擠。船工透過氣窗向外張望,上回見這種劍拔弩張的陣勢,還是七年前的一場倭患。
馮主簿被人從地上扶起,很快回神:今日之事鬧得有些失控,構陷親王的罪名還在小,要命的是前幾日私扣下的那批軍糧,還貯在這座碼頭的貨倉裡。皇帝近來整飭腐敗,這要是被捅出去,滿朝被株連十族的絕非謝大人一家。
除非......
他偷偷瞥一眼封璘,壯著膽氣道:“王爺,此事有誤會......”一點菁華激射而出,幞頭散開,馮主簿駭得面無人色,嘶聲喊:“給我殺,給我殺!”
封璘早已將“肥水”換成了“百尺烽”,百尺烽火望虜塵,他曾憑此十裡地外取上將首級,鏢無虛發,是極厲害的殺器。
“先生,再叫我一聲好不好?”
望著那兩道逐漸熾熱起來的目光,滄浪覺得自己快被炙化了,他低低地道:“這種時候,別犯渾。”
潮浪聲清晰入耳,夾雜著弓弦行將繃裂的呻吟,這種時候,是生死的時候,封璘卻彷彿毫不知情。
有不長眼的小兵揮著刀當頭就劈,封璘摟住滄浪後腰,生生替他擋下那一刀,旋身出掌。見得血光飛濺,封璘就勢向前滾身,薄刃劃瞎了一雙眼睛不算,還要劈開顱頂、折斷脖頸。
小兵死透了,頭骨碎成八瓣,渾不見本來面目。封璘蹲在屍首旁,沾著滿手腥熱,有旁人的,也有自己的,俊美無儔的五官無端生出股危險的邪氣。
望著血色中的人兒,滄浪喉頭發澀:“你流血了。”
話音出口,他方察覺自己的語氣是帶顫的。滄浪不明白區區一個孌寵而已,如何擔得起兗王殿下捨命相護。就像他不明白,自己是從什麼時候起,被那聲聲“先生”叫軟了心腸。
“先生,”封璘仰起面,日頭下眉目熠熠,孩童般地喚:“再叫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