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聲音嘔啞嘲哳,極度割裂似的難聽,滄浪沒來由地想起昨夜在窗外叫了整晚的老鴰。
“馮主簿啊,”一轉身,笑了出來,“才別多時又相見,你說咱們這是多難得的緣分。”
馮主簿背倚十來個虎狼公差,架勢擺得尤其足:“軍港重地,豈容爾等擅進擅出,還敢說自己不是倭寇耳目?”
滄浪聲音趨冷:“上回您帶人捉拿我時便用的這理由,欲加之罪,能不能有點新鮮說辭?”
馮主簿坐到凳上,抽出水煙吸了一口,愜意地吐著煙圈,齒縫黑黃:“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海防要塞,擅闖者死,慶元三十三年定下的規矩,你破了,便已經是個死人了。”
滄浪不怕反笑:“放什麼厥詞。押解令上說的夔川渡口,何時成了軍港。況且這附近海域不見片甲、不聞操令聲,何來的海防。您這是水煙吸多嗆了腦,連帶著眼神也變壞了。”
“牙尖嘴利。”馮主簿笑罵一句,煙槍在鞋底磕了磕,瞿然變色:“知不知道在閔州地界上,有句話叫官威大過天。夔川渡口何時劃歸軍港,那是縣令老爺說了算,一月前剛報的兵部,要在此地起座水寨,何必告與你知曉。”
煙圈噴了滄浪一臉,他在雲山霧繞裡眼神愈冷峭。
欽安縣地處抗擊倭寇的前沿,佈防之事哪怕一兵一卒,都關乎東南三州安危。全境百姓的身家性命繫於這一線防衛,竟由得這些濫官汙吏隨意擺布,視同兒戲。
“社稷蠹蟲。”
滄浪立在那裡,杳如山巔月,佻達氣質褪盡,自有一股渾然天成的矜貴與傲不可犯。馮主簿嘬煙嘴的動作慢了下來,腦海裡忽然蹦出個荒誕不經的想法。
白水涵鞦韆頃淨,清霜粲曉萬山空。難不成,真是那個人?
須臾,只聽他在耳邊涼聲道:“闖便闖了,不知者無罪。縣令大人若要追究,勞請移步行宮,在下掃榻以待。”
馮主簿如夢初醒,正愁對方不敢扯出兗王這面大旗,現下倒好。他起了個手勢,十來個官差聞令便上,將兩人裡三層外三層地圍在中央。
“知道您與王爺交情匪淺,他能救您一回,自然還有第二回、第三回,兗王殿下的面子,誰敢不給。”
馮主簿變臉比變天還快,態度突然放得謙和:“只是走碼頭的講究一個買賣公平,先生貴價,王爺珍視您,總得拿出些誠意。”
滄浪揚眉:“多少算誠意?”
馮主簿說:“談錢何其俗套,我家大人只想從王爺手裡討個機會。”他稍頓,意味深長:“一個亡羊補牢的機會。”
早就聽說封璘近來大張旗鼓地查賬,快把縣令大人逼瘋了。今日鬧這一出,原來是想求王爺高抬貴手。
滄浪晾開雙掌,露出個遺憾的表情:“可惜啊,國事抵千金,我在王爺眼中怕是值不了這個數。這買賣,我看你是談不成。”
“當真談不成?”
馮主簿吸幹最後一口水煙,鼻息間皆是嫋嫋白霧。他彎腰倒著鬥中煙絲,像在思量什麼,杆梢不經意碰到桌角,發出“嗵”一聲響,官差們齊刷刷地亮刀。
“若是再加上他呢?”
鐵鏈驟然扯緊,狼犬呼哧著熱氣蓄勢待發。滄浪本能欲退,想到身後還有個負了傷的楊大智,勉強穩住腳跟,方寸不肯騰挪。
“上回拿人,實在是我太過草率,沒有證據,想給您定罪都難。”馮主簿背襯刀光,吊著眼尾瞧人,“今日可就不一樣了。”
剛說完這句話,鐵鏈“嘩”一下松開。滄浪來不及反應,就被其中一條黑影徑直撲倒,後背撞在瓷實的麻布袋上,五髒六腑都好似移了位,腳踝也捱了重重一口。
那犬還待再咬,滄浪惶惶抬臂來擋,半身麻木著,只有兩條胳膊不聽使喚地且顧掙紮,不留神碰落了麻袋束口,白花花的米粒傾瀉而下,兜了滄浪滿頭,也迷了那畜生的眼睛。
趁這個當口,滄浪扯下脖上獠牙,閉眼狠命紮向狗東西側頸。寒芒破開皮肉,鮮血噴濺在臉上,染紅了眼尾痣,他大口喘息,握著狼牙的手卻越攥越緊,幾乎在掌心嵌出一道細長的月牙。
“你們!”
馮主簿插回煙槍,踱了幾步蹲身,從狼狗口中扯出塊布料:“喏,這不就有證據了。”
滄浪艱難側過身,見楊大智左胸處血跡斑駁,皮肉生是被撕咬下來一整塊,人已經痛得昏死過去。定睛細瞧,布料是從他身上扯落的,此前竟與皮肉緊密地縫合在一起,上面沾滿了血穢涎液,只能隱約辨出“海防圖”三字。
“將情報縫在身上,便是落入官府手中也不怕被發現。”馮主簿道,“這把戲,從前叛賊楊大勇通敵時便用過,時隔多年又輪到他的兄弟故技重施。上回楊大智來不及把圖紙給你便落了網,怎知你賊心不死,藥倒押解的官差試圖渾水摸魚,被當場拿下。只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
滄浪呼吸轉沉:“什麼?”
馮主簿揉揉鼻頭,故作疑惑狀:“軍港重地,層層把守,你是怎樣混入其中,又是誰在背後助的你?”
一個“助”字道破鬼蜮心機,滄浪冷聲:“拖兗王下水,這買賣風險可大。”
“古來富貴險中求,”馮主簿坦然揚手:“證據確鑿,漫說督察院裡的那些老頑固,光一個錦衣衛就夠王爺喝一壺。他自認清白又如何,今日朝堂,多的是知白守黑的聰明人。我勸王爺三......”
思一字尚未落定,一凜漂亮的玄毛電閃般從面前疾掠而過,掣風立穩礁岩之上,狼尾橫掃,將浪花擊成雪粒一樣的碎沫。
鑿鑿證據轉眼就成腹中物。
“嗷——”仰頭長嗥,浪勢峰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