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禁臠。
這個詞於滄浪而言,已由最初的難以啟齒,到如今的吐字清晰。畢竟,木已成舟的現實,由不得他不認。
滄浪沒有記憶,是個無根之人。三年前醒來時便在王府,封璘守著他,說他名喚滄浪,入府月餘承寵月餘,沒奈何從院牆上掉下來摔壞了腦子,前事不記,情愛也一併忘卻。
彼時滄浪全身各處都痛,真就像粉身碎骨以後,又被雙大手重新鋦完整了一樣。他信了王爺的說辭,不追究自己統共沒有二兩肉的小身板,是怎麼躥上王府那高不可攀的院牆,唯獨對封璘口中的“承寵月餘”,始終存疑。
斷袖分桃,滄浪瞧著自己做不來這等“荒唐事”,至少與兗王不能。
直到一晌貪杯,作繭自縛。
那次是封璘用手給他解決的,自認知禮守節的滄浪竟無任何反感和抵觸;
再後來枕上合歡、鯉搗紅蓮,他對這人得寸還要進尺,得隴還要望蜀的侵犯一再寬縱,某些激烈時刻,甚而流露出予取予求的意思。
這樣,可不就是禁臠?
事已至此,滄浪只好寬慰自己,無論如何,是個歸宿,何況荒唐之事做多了,滋味卻也不賴。
滄浪曾以為他會就此渾噩下去,依附王府權勢偷盡餘生,然而記憶終究殘根難舍。
城樓,大火,兵禍……滄浪又做了那個熟悉的噩夢。自打來了欽安縣城,夢境一次比一次真實,滄浪欲往城中尋找答案,奈何封璘執意不許。這幾年,但凡滄浪對身世起了疑心,他總會流出幾分不同尋常的焦躁。
那日一番掙紮後,滄浪終於趁殿下赴宴之際,偷偷逃出了行館。
只可惜出師未捷,還落人一手把柄。滄浪赧然切齒,說完就替自己感到悲哀。
封璘愣了下,眉間溫情叫句“禁臠”殺淨大半,重又顯得陰鬱。他放了人,手指沿光裎的頸側逡巡向下,驀地定格在胸前:“又被你給扔了。”
那上頭都是重疊交錯的齒痕與紅印,滄浪臉皮薄,見不得這種,偏過頭問:“什麼?”
下巴俄而被鉗住,微微抬高,封璘十指撐開紅線,往他脖上套了個物件,鋒利無兩、寒光浮掠。
是狼牙。
“我與先生的第一件東西,總是這般不珍惜,說丟便丟。”封璘拇指撫過牙齒,尾音捎帶著似有若無的悵惘,彷彿由來已久。
滄浪道:“狼性主戾,兇物不祥,王爺要我日日將這玩意掛在脖上,嫌我命長怎地?”
封璘擷帕為他拭汗的動作一頓,須臾飛擲出去,揚聲道:“喚懷纓上車,回宮。”
“等等,”滄浪對王爺冷熱不定的態度早已見怪不怪,他撲上前,狼牙吊在胸前一晃一晃:“等等,楊大智還在他們手中!”
封璘眉頭深縮,太陽xue突突一跳:“誰?”
兗王從碼頭帶走嫌犯的訊息很快傳進縣衙。彼時,縣令謝愔謝大人著丫鬟篦頭來著,一扭脖,頭發扯掉兩根,頓時心疼不已。
他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精悍不比從前,發朝廷要遣人查賬,一激靈,本就捉襟見肘的頭發越發告急。
“那人,可是與楊大智一同被捕的窮書生,叫什麼來著?”
“滄浪,”縣衙主簿姓馮,提醒道:“年二十九,籍貫待查。被抓時說是不堪苦役,從主人家偷跑出來,楊大智收留了他。”
每每聽到“楊大智”這個名字,謝愔眼前總會浮現那張與他極為相似的面孔。當日萬箭齊發,那人身子扭曲地倒地,仍在極力地抬臉試圖看清他模樣,似要帶著對他的仇恨墮入輪回,死生都要糾纏不放。
念及此,謝愔不由地一顫。
“依你看,姓楊的把軍糧之事,告訴了他多少?”
馮主簿忖著說:“告禦狀一事幹系重大,楊大智不曉得此人與兗王府的牽連,沒理由輕易交底。否則那小子也不會死到臨頭了,仍舊瞞得滴水不漏。”
謝愔放下心來,“嘖”了聲又笑:“聽碼頭的官差說,那小子模樣生得甚好,王爺今日領人走時還是用抱的。難怪咱們之前送去的那些小娘子都被打發回來了,想不到啊,兗王殿下居然好這口。”
馮主簿對上峰的浮想聯翩置之不理,他跟隨謝愔多年,沒少給對方出謀劃策,見人見事,遠比主子通透得多。
“雖然咱們趕在王爺之前將楊大智下了獄,但他此番奉旨來查軍餉一案,到底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謝愔猶沉浸在自個的重大發現中難以自拔,聞言嗤道:“怕什麼,他來閔州三月有餘,幹過一件正經事沒有?還不是鬥雞走狗一膏梁,趕明兒挑幾個幹淨的小倌送過去,把人哄高興了,咱們萬事好商量。”
馮主簿拿他的昏聵無法,俄頃遲疑道:“只不過,屬下曾去碼頭瞧了一眼,只覺得這個滄浪,頗有幾分像當年的故人。”
謝愔捏著丫鬟的手口嚼蓮豆,噥噥地問:“誰啊?”
待看清了馮主簿無聲翕動的口型,謝愔驚得騰身而起,蓮豆掀翻一地。
“……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