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品級低,頭帽上連鐸針都不配戴,衣著也簡樸,只說:“要叫您笑話了,奴婢爹孃原也是要求兒子續香火,上頭生了四個姐姐,賣了兩個,奴婢一丁點大的時候,就靠這四個姐姐養活。那年戎白人殺進來,爹孃害怕,心也偏,只抱著奴婢跑,把剩下兩個姐姐全丟了……唉!這些個廢話如今也不該對著您囉嗦,只盼著您能知道,多虧了您,我那兩個姐姐如今還活著呢!幾年前家裡頭窮得揭不開鍋,我瞧著爹孃又要賣人,便索性投了爺爺,淨身進宮來做太監!”
他還拽著廖祈福,一汪眼淚啪嗒地掉:“奴婢在宮裡見過您幾回,本想這輩子沒機會報您的大恩,可巧爺爺跟著九千歲,昨個兒是奴婢在殿裡當值,聽皇上說著要殺您,便一早來門口候著。廖帥,我鐵定是活不了了,這事換別人,我頭一個裝聾作啞,絕不敢充英雄,可是是您呀,您是咱們岜州府的廖娘,要沒有您,往後岜州府的日子可該怎麼過?我對不住我那幾個姐姐,這輩子別的心願沒有,只想她們都能活一百歲!我在這宮裡也算是看明白了,這上頭的官啊爺啊的,嘴裡頭的話都說得好聽,其實沒一個把百姓放心上的!我鬧不明白他們的心思,我只知道任他們千刀萬剮,我都不能眼睜睜看著您栽在這裡!
“廖帥,您走吧,我給您備著衣裳呢。您出了鳳宣門,那頭有我認得兄弟姐妹接應。我們都是岜州府來的,全是賤命喲,大夥兒什麼也不管了,只要您能平平安安地出去。廖帥,也望您別嫌棄,讓我叫一聲廖娘吧,廖娘,若是您得空,回了岜州府,能不能替我給我姐姐們捎句話?就說我在宮裡好著呢,做太監……做太監我也快活著呢!”
廖祈福望那宮牆,她眼角也有些細紋了,聽小太監說完,卻是一笑:“你叫吧,廖娘有什麼叫不得的?好孩子,咱們都是一樣的出身,我跟你一般大的時候,還在常霧縣撿牛糞,咱們分什麼貴賤?你是個難得的,這麼些年還能記著你姐姐們的好,不過那話我帶不了。”
小太監用袖子揩眼淚:“那也不妨事,我早聽說過您,言出必行廖盡誠哪!您不應,必然是有緣故的。廖娘,您別為我耽擱,快走吧!”
廖祈福說:“我不走。”
她在一陣一陣的梆子聲裡回身,拍了拍小太監的後背,從容道:“勞煩你,就引我去天雲園。廖娘在岜州府打過敗仗嗎?來了京裡,怎麼著也得贏一場再走,就依你說的,言出必行廖盡誠,你那話,留著自己回鄉去說。來,給我開門!”
雨越下越輕,風卻愈發地大了,廖祈福鬢角有微霜,這是這些年在岜州府打仗打出來的!她挪步,哐當、哐當地響,卻不是因為身上有令牌,而是因為她是個跛腳。
霧漸散,小太監身形單薄,在前頭引路,廖祈福渾然不在意兩側的目光,她手持舊斧,念起了過去她醉後常唸的唱詞。
“路遙遙,水迢迢,功名盡在長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1]”
宮門敞開,徵戰十幾年,她早已由英朗女娘染上了一身風霜。卯時的天光微現,雨如紗,她又道。
“三千丈清愁鬢發,五十年春夢繁華[2],罷!既見我紅塵漂泊,早該我身歸天涯。”
大門兩分,裡頭鵠立著兩排斧兵刀手,小皇帝擁著氅衣,又圍著毛皮風領,正由九千歲領著,在園子裡拿他的弓弩。
廖祈福抬腿——
門破了,柳今一撞進去,頂著眾人猛力向前!
韓嘯連續後退,從腰間抽出刀來,道:“上盾牌!”
雨珠飛掠,柳今一雙手全是自己的血,她壓著刀,在四面的圍堵中被淹沒。肋下劇痛,已有刀劈中了她,前後都是盾兵,不知哪來的長槍從側面突入,挑住她的左肩。
“蠢笨無知,憑你二人也想壞我的事?真是欺我護東衛無人!”韓嘯橫眉怒目,“剁了她,明早我便要提著她的腦袋去狻猊軍!”
用槍的是個大力士,他兩步沖出盾兵,將柳今一刺向後邊的下馬石。柳今一左手刀斷了,只朝邊上一扔,接著抓住刺入肩頭的槍身,卯足勁兒,對那烏泱泱的人群放聲大喊——
“代團素!”
這一聲傳破雨幕,官兵繼續向上湧。韓嘯冷笑:“我倒要看看,重圍之下,哪個不知死活的敢來助你!”
柳今一說:“這不來了嗎。”
屋頂瓦片連串滑落,只見雨間淩空飛躍下個白影!環首繞腕,絲繩纏掛,一把通體寒芒的厚脊長刀由上而下,沿著柳今一適才砍出來的白痕,正面破開了韓嘯的護甲!
刺啦!
韓嘯上身飆濺出鮮血,代曉月冷冷甩掉血珠,刀如閃電,直接劈斷了槍杆。她誰也不看,大步流星,將柳今一從下馬石那裡拽起來,接著照柳今一的胸口推了一下,毫不客氣地扔出去:“你又發什麼瘋!”
柳今一著力一滾,戒刀換手,對著跟前的韓嘯重重一插。雨滴答,刀鋒正插在韓嘯頸邊,左右官兵亂聲叫著“侯爺”,柳今一喘息未定,俯首沖韓嘯笑:“幹你爹,人真多啊,要不是我有個頂厲害的援兵,今日還真擒不住你。”
韓嘯過去雖然也有涉險的時候,可那都有高手貼身作保,這一身護甲更是重金打造,在東邊從來沒有被破過,因而對眼前的情形毫無防備。他捂著胸口,前胸至腰間被拉開了一條血口,只是賴於護甲的防禦,傷口還不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