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一程
“我原本想,他們若再晚幾日,可以拖到咱們家的佃戶入縣來結算糧賬,到那時縣內巡防空缺,來往的人又多,是個把龍博送走的好時機,誰料平遠侯忽然徵糧,將底下莊子的人全徵空了。”南宮青還蹲著身,“沒有佃戶入縣,這裡內外都是衙門的人在看守,我不敢輕舉妄動,好在有姐姐暗中相助,替我給龍博送飯。徐老三急急叫我回來養胎,我就猜是交貨的日子近了,他要避開人眼,只是我算不準他們交接的確切日子,直到今晚,他拖著病體也要出門會客,又吃酒吃得爛醉,我便料定是時候到了。”
“原是如此!”羅姐兒不敢多看老爺的臉,目光追著燭光,“可是小姐,龍博再厲害,也是一個人,萬一他們去的人多怎麼辦?人都道雙拳難敵四手呀!”
“這倒不怕,”教養姑姑素髻散亂,她沉吟片刻,“小姐既然敢留那位龍博姑娘一個人在地窖,想必也是猜到了,今晚前來交接的人不會太多。”
南宮裕也道:“外省人進來,關卡不好過,又逢有徵糧的急差,他們來的人若是太多,路上就會引起懷疑。”
“正是姑姑和娘說的這番道理,”南宮青扳過老爺的臉,“如今棘手的是,孫務仁絕不能和徐老三死在同一天。”
“這是自然,他二人若是同時暴斃,訊息只要傳出去,人家頭一個就會懷疑到咱們府上。”教養姑姑邁出兩步,又側過臉來,贊許道,“我看小姐想得很周全,如今老爺在咱們手裡,他什麼時候死,咱們說得算。姑姑再唐突一句,今夜不僅要讓小姐生孩子,還得讓小姐死!”
羅姐兒面色煞白:“姑姑,這又怎麼說?為著老爺這條爛命,何至於叫小姐也賠上性命!”
“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在跨鬼門關,青娘先因乘歌的事情傷心欲絕,後來又與老爺爭執動氣,”南宮裕一雙眼幽幽,“一時心死如灰,挺不過生産也是有可能的。”
“只要小姐今夜死了,我們再將老爺的死訊拖延幾日,”教養姑姑說,“以後任是誰來查,也查不到小姐頭上。”
羅姐兒捂著怦怦跳的胸口:“小姐死了,總也要見到屍體才行,不然空棺材抬出去,還是容易叫人看出端倪。”
“這就要求秀仙了,”南宮裕松開帕子,半邊身子都坐在昏暗裡,許久才嘆道,“……你去請她吧!”
雨聲潮密,陶秀仙是頂著風來的。天黑黢黢,廊下燈籠搖晃,她摘了鬥笠,只把袖子一挽,就聞出來了:“好重的血味!怎麼不見婆子在跟前伺候?姑姑,不忙倒茶,讓老婆子先瞧瞧小姐!”
南宮裕從屏風後迎出來:“秀仙!”
她二人手拉手,眼角眉梢皆見風霜,早不複當年花叢青春。陶秀仙說:“夫人,天開了眼,總算叫我見著你了!”
南宮裕道:“你……你憔悴這麼多,眼怎麼也成這樣了?”
陶秀仙勉強一笑,卻是沒忍住,笑也像是哭:“乘歌沒了,我心裡空,整日在家裡頭枯坐,那眼淚呀,怎麼也止不住。夫人,你託人送去的銀錢,我早收到了,裡頭想必還有小姐的心意。我明白,你們是身不由己,從沒有輕賤過咱們的情誼。”
南宮裕本不欲當著她的面落淚,此刻聽她如此說,不禁跟著哭:“你老這麼體恤人,我心裡有愧,乘歌剛走,今夜本不該將你牽扯進來,可我信不過別人,只得勞動你來一趟。”
陶秀仙握緊她的手:“夫人,你說的這是什麼見外話?從前你把乘歌當女兒養,讓她吃穿用度都與小姐一樣,我說句僭越話,她兩個小時候站一塊兒,外頭人都分不清哪個貴重。你把乘歌教得那樣好,讓她又識字又寫詩,一身瀟灑氣度,我心裡感激,早不知該如何回報!今夜我來,乘歌也是樂意的,她早就盼著能再見一見小姐。夫人,小姐怎麼樣?我路上聽羅姐兒說,小姐要生了!”
南宮裕帶著她往屏風裡走,回首說:“你進來瞧吧,我什麼也不瞞你!”
地上的血擦得倉促,還有好些地方有痕跡,四下的簾子、桌椅上都是飆濺的血。老爺剛扒了外衣,被擺在床上,猛地一瞧,還以為是他在生産。
南宮青正用熱巾帕擦臉上的血,回頭見陶秀仙進來,一時間如乳燕投林,情不自禁叫道:“嬸娘!”
這是個獨屬於南宮青的誤稱,她小時候因為總被陶秀仙抱在懷裡,也跟著乘歌喊娘,府裡人糾正她,她又聽大夥兒都叫陶秀仙陶嬸,便合著喊起了嬸娘。
陶秀仙說:“小姐!好小姐,這是怎麼弄的,渾身是血!”
她雖然驚駭不定,卻是個極膽大的,兩步到床邊,先將老爺看了,一手拉著南宮裕,一手去握南宮青:“血味這麼重,原來是他的!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嚇壞了是不是?你不要怕,屍體嬸娘見多了,比他模樣慘的多了去。你們娘倆傷著沒有?”
南宮裕說:“青娘動作利落,沒讓他再逞威風。秀仙,你沒見著,他才是嚇壞了,一路跑進來,又哭又叫的,好不滑稽!”
“好,好!”陶秀仙拉著她倆的手,壓在自己胸口,“老婆子不在乎他的死活,只要你們沒事,什麼刀山火海咱們都能趟過去。夫人,這屍體你想怎麼處理?要是草草收拾了,只怕還會惹出事端。”
教養姑姑在旁邊說:“這便是請陶嬸來的緣故了。”
羅姐兒早把門合上,提著裙匆匆過來,將今夜的來龍去脈一併講了。陶秀仙聽完,呆立須臾,忽然眼眶一酸,喃喃道:“竟是如此……乘歌,倒是娘太愚笨了!”
南宮裕道:“這話不能由別人說,該讓我當面求你,秀仙——”
“夫人,咱們剛沒了一個女兒,剩下的這個,我縱使粉身碎骨,也要保她周全。”陶秀仙扭頭,對南宮青說,“小姐,我的小青娘,這事即使我是個做孃的,也不能罔顧乘歌的意願擺弄她的遺體,但是你且聽嬸娘說,這事原本就是乘歌一早決定好的。”
南宮青直愣愣地瞧著她,竟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遲遲沒有將乘歌下葬,便是聽她臨終前的囑託,”陶秀仙一邊掉眼淚,一邊露出個笑,“青娘,她說要送你最後一程啊!”
杏花枯枝打著旋兒,風從窗縫裡漏進來,吹亂南宮青的碎發。她逐漸睜大眼睛,表情悽楚,狼狽地哽咽起來。
狂女,南宮青何德何能,竟能與你做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