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尋梅
羅姐兒交代完這些事,不敢再逗留,她提起食盒,對南宮青說:“小姐,這東西你千萬要收好,若是讓老爺發現了,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夜深了,你快去歇著,明日我再來。”
她匆匆下階,往庭院外走,簷廊裡的燈籠沒點著,冷冷清清地吊成一排。羅姐兒的身影剛融入夜色,就聽見一聲暴怒:“賤婢,我是怎麼叮囑的?你竟敢把我說的話當作耳旁風!”
啪!
羅姐兒哀叫:“老爺,我豈敢違揹你的命令?不過是瞧小姐正懷著身孕,怕她餓著……”
老爺說:“你做了錯事,還敢狡辯。來人,給我摁住她,好好掌她的嘴!”
食盒翻倒,又是兩聲巴掌響。南宮青心道不好,她用力砸門,叫道:“徐老三,你住手!你憑什麼打她?我吃不飽,我就要鬧!沒有她給我送飯,我今晚就要砸爛這門!”
老爺嘟囔:“你這個賤婦生的催命娘,整日吵鬧,還敢脅迫你老子,我就是打她怎麼樣?我誰不敢打?我今日偏要你明白,在這府裡,我想打誰就打誰!”
他一旦喝了酒,就與外頭熟悉的南宮老爺判若兩人。
“一個兩個都沒規矩,非逼著我動手,我瞧你們是幾日不捱打就渾身皮癢!”老爺醉聲怒罵,“賤婦!一群髒婊子、下流胚!你瞪什麼?忒!連你這個賤婢也敢瞧不起我!我是老爺,聽見沒有?我該是這府上的老天爺!”
他踢開食盒,拎住羅姐兒,簷下忽然有人說:“老爺,你說得有理!你是這府上的老天爺,下人們敬你愛你還來不及,哪個敢忤逆你?羅姐兒來送飯,是聽了我的吩咐,請你不要怪罪她!”
一盞油燈微亮,教養姑姑披著外袍,走到羅姐兒身旁:“小姐禁足的事沒得說,但是老爺,飯總要給小姐吃飽,這事要怪就怪我,是我擅作主張。”
羅姐兒哭道:“姑姑……”
老爺說:“你來教規矩,我最敬重你!姑姑,你捫心自問,是不是這樣?這些年我可沒有冒犯過你一句!”
“我自然明白,正是因為老爺對我的這份禮待,我才肯留在咱們府上。”教養姑姑俯身,緩慢卻堅決地推開他的手,“老爺是十裡八鄉最有名望的老爺,又是以前中過舉的大才子,所以我鬥膽直諫一句,君子以之敗德,小人以之速醉[1],全是耽於酒惑!老爺,你既然喝醉了,就盡早回去歇息,別為這點子事亂了分寸,傳出去像什麼樣子?要招人笑話了。”
她睡前卸了妝發,這會兒凝視著老爺,竟比白日裡更加凜然威嚴。老爺對上她,總會不自覺矮一截兒,可那是白天,是他還清醒的時候。
“姑姑,”他抬起那隻落空的手,驟然打過去,“賤娼婦!我叫你一聲姑姑,你還真把自己當作姑姑了!”
油燈撲滅,教養姑姑跌坐在地上。羅姐兒抱著她,喊道:“老爺!你清醒清醒,姑姑可是舅老爺派來——”
“舅老爺”這三個字宛如針紮,刺得老爺渾身難受。他今日不知何故,喝得爛醉,居然一點情面也不講,撲過去撕扯:“我去你祖宗的舅老爺!”
他身量高大,年輕的時候還算體面,人人誇他儒雅呢!這會兒撕了麵皮,全然是個暴怒的畜生。
庭院裡哭喊聲亂作一團,南宮青拽著門,把門鎖被拉得“哐哐”響。又聽廊下一串腳步聲,是她娘領著婆子丫鬟出來,到院裡攔老爺。
夫人說:“你喝酒是為著高興,打她們幹什麼?回屋吧!”
老爺回身就給她一耳光,女人們都叫起來,喊著:“夫人、夫人!老爺你醉糊塗了!”
老爺道:“全府上就你最賤!什麼夫人,叫她賤婦!”
夫人語氣不變:“都來扶他進屋。”
老爺偏要罵她:“你成日擺臉子給誰瞧?嫁給我做婦委屈你了!你以為有你哥子撐腰,你從前做的那些破事就能遮掩過去了!南宮裕,你扮什麼玉女,你就是個破鞋啊!”
這一句彷彿平地起驚雷,在雨裡炸懵了所有女人。教養姑姑先喝道:“老爺爛醉,胡說起來了,都愣著幹什麼?快把他弄進屋裡去!”
老爺推搡著夫人:“是不是?你敢不敢認!當著人面,你也說一句話,南宮裕,你是不是在閨中就德行有虧?這麼些年,我可半句都沒埋怨過你!你還賣弄那幾幅臭畫,賤婦,你在州府拜師學的究竟是什麼藝?你們南宮家怎麼好意思稱自己書香門第!”
他打她,這事府上都知道,但那是關了門以後做的,夫人從來不提,沒了陶秀仙,底下誰又敢問?天一亮老爺就成了人,她是不愛笑——這要她怎麼笑的出來!
羅姐兒說:“老爺瘋了,瘋話是聽不得的!”
老爺道:“我清醒得很!你們瞧她,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們覺得她可憐?我才是真的可憐!娶了個娼婦進門,又生了個沒規矩的女兒。天!我們老徐家萬不該葬送在我手裡,只恨我不是天生的皇家貴胄,比不過你哥哥權大勢大,被你們這樣糟踐了整整二十年!”
“誰糟蹋你,”南宮裕忽然抬頭,“若不是娶了我,你還在州府街市上賣字為生!這一生錢財名望都給你受了,你委屈什麼?”
老爺說:“你生性淫賤,叫我做了足足二十年的烏龜!你該謝我還敬你,讓她們叫你一聲夫人。你配做什麼夫人?這世上哪有你這樣的浪蕩破鞋能做主母夫人!”
南宮裕倏地笑了,她披著素袍,紅眼盯著老爺,咬字清晰:“活該我傻,為了那道貞潔,先讓我兄長把我亂配與你,又任由你打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