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知己
還是無人應答。
南宮青閉目,枕頭濕透了,她還笑:“這是做什麼呢?都說句話吧。剛還怪有人氣兒的,這會兒怎麼又都不說話了。”
羅姐兒勸道:“小姐,先吃點東西吧,你忽聞噩耗,已經暈睡好幾個時辰了……”
“羅姐兒說得在理,”教養姑姑俯身過來,給南宮青擦淚,“小姐,總要先吃點東西,才有力氣出門去送乘歌。”
南宮青坐起身:“我不餓,你們給我開門。”
夫人似有話要說,門口先傳來咳嗽聲,老爺站那裡:“你也是學過規矩的,怎麼醒來就講這樣的胡話。姑姑,你們就是平日裡太慣著她,才將她養得這般不知輕重。出門,成日鬧著要出門,待在家裡有誰給過你委屈受?你好歹為你爹孃想一想,別為著一個鄉野瘋婦,連臉面都不要了。”
南宮青說:“她有名有姓,你是哪個字不認得?她要是鄉野瘋婦,那我是什麼?我是家養的娼婦麼!”
老爺斷喝:“你住口!”
他逆著光,胸口起伏劇烈,許是上了年紀的緣故,情緒不如從前藏得那麼好了。他道:“瞧瞧你們養的好姑娘,滿嘴婊子娼婦,一點不知羞!這話是你一個婦道人家該掛在嘴邊的嗎?當初你們同遊,惹出多少口舌是非,若不是我與你舅舅趕得急,把你們在縣門口攔住,南宮家的名聲就讓你敗盡了!”
“你姓什麼?”南宮青瞧他,“南宮家的名聲壞了,你該高興才是。你這些年不就在琢磨兩件事,一是等舅舅死,二是等著我生,我生個孫子給你,你好讓他姓徐。”
老爺怒火攻心,險些仰倒,長隨眼疾手快,把他給攙扶住了。他猛喘氣,勉強穩住心神,冷笑說:“這話真該叫你舅舅聽一聽,南宮家的好女兒,就是這麼想你親老子的。我要是真想改你的姓,還用得著等孫子?早在你被你舅舅厭棄的時候就改了!這些年我為你們家委曲求全,在外頭應酬聯絡,一句苦都沒叫過,我待你們是什麼心,天地可鑒!你少說這等誅心之言,壞了我的名望,害的還是你自個兒!
“你如今這樣口無遮攔,無非就是因為家裡叫你嫁人。南宮青,別為這件事作踐你爹孃,當初嫁陳小六,你自己也是點過頭的!”
南宮青說:“我是點過頭,人也是我挑的,我為你們選了個世上最好的夫婿,你高不高興?陳小六面對你,像不像你面對舅舅?你說什麼他做什麼,整日巴望著你認可他,但是他太傻了,他不知道,你壓根兒就沒瞧得起他過,你甚至就沒把他當人。”
老爺指著她,手指顫抖:“你有什麼臉面說這種話?你嫁給他做妻,你有做過他一天的妻麼!”
“我沒嫁給他,我是選中他,按你們的規矩,他還得尊稱我一聲師。”南宮青輕蔑地對老爺說,“我作畫他去賣,錢財我們八二分,靠著這些錢,他不必偷也不必搶,可以做個本分的好人,但是他自己不爭氣,放著正道不走,偏要跟你去做個不仁不義的畜生。他以為成了畜生你就瞧得起他了,他哪知道,他成了畜生我第一個不容他。”
“好,好!你盡管把你親孃老子都叫做畜生,”老爺越發站不穩,還指著她,“就是那瘋婦把你帶野了,半點廉恥也沒有,如今她死了,人間清靜!你去送她,你什麼身份去送她?給我好好在家待著,你還養著胎呢!來人,把這屋子封死,小姐沒生産前,誰也不準放她出來!”
教養姑姑本是個鐵石心腸,聽了這話,不禁掩起帕子,哭道:“老爺,何必呢?趁著目下天色暗,雨又正大著,誰也認不出,就叫我陪小姐去一趟。”
老爺說:“姑姑,我敬你是個懂規矩的,舅老爺那頭還等著她分娩,這會兒正是緊要關頭,疏忽不得,外頭就是有天大的事,她也不能出府!”
羅姐兒也在旁邊啜泣:“讓小姐扮作我就是了,有姑姑領著,出不了岔子。”
“憑你能替她作保?回頭壞了事,你就是把命填上也不夠使。”老爺由長隨攙扶著,緩步下階,“不要都杵著,出來,把這門,還有這窗全鎖上。每日膳食定時送她門口,都少與她說話,讓她謄抄經文。我也是為著她好,不然等孩子出來,她哪有個做孃的樣子?這性子早該磨了!”
門窗閉合,南宮青光腳追過去。她趴在門上,從那縫隙裡看夫人:“娘。”
她叫她。
“你從前不是最喜歡乘歌嗎?”南宮青伸手,虛抓夫人的衣袖,“她識字是你教的,你抱她的次數比抱我的次數還要多。你為什麼不說話?你說句話吧,啊,我求求你說句話吧!”
她往下滑,泣不成聲。
“我作畫你不吭聲,我出門你不吭聲,我以為你知道,我以為你明白!你要我學規矩,我學了,你要我嫁個人,我找了,這些年我還不夠乖嗎?為什麼,你做娘就是為了傷我的心嗎?我盼著你開口,盼著你抱我,可是你怎麼能對乘歌也這麼殘忍?我不求你愛我,我只求你讓我出去。”
夫人慢步下階,輕輕理著衣袖,置若罔聞。
南宮青拍著門,喊道:“你生我是為什麼?就是為了讓我做個任人擺布的乖女兒嗎!那你為什麼還要教我作畫?我以後畫給誰看?沒有陶乘歌……我還是什麼南宮青……”
她伏在門前,失聲哽咽。
“狂女……剜心也不過如此……何教我……與你同車做知己……”
天黑黢黢,雨裡,似有鼓聲徘徊不去。
咚、咚!
“天地賦命,”那年杏花風中,陶乘歌駕車高吟,“生必有死!自古聖賢,誰獨能免[1]?青娘,即使回了家,也不要忘記今日。你我各乘風波,總有再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