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星月
夏六月,南宮府上花團錦攢,老爺設百花宴,邀請縣內的鄉紳耆老來賞花吃酒,隨行的家眷如雲薈萃,快把家門踏破了。
南宮裕出面應酬,女眷都圍著她,眾星捧月一般,好不風光。人人都說她命好,有個出息的哥,還嫁了個體貼的夫,真是天生的千金命,半點苦都吃不著。
陶秀仙陪在邊上,生怕夫人聽著聽著就哭了,可是夫人很得體,無論旁人怎麼說,她只管抬著下巴微笑。
笑不露齒。夫人對陶秀仙說。這是淑女戒律,我從前學畫的時候,我兄長就不許我笑,他說女人不能太縱情,那樣會壞規矩。
啊呀。陶秀仙不懂。夫人,這規矩怎麼像紙似的,只叫女人笑一下就能壞掉?
你不懂,我也不懂。南宮裕拉著她,在廊下無人處格格笑。你以前在家學什麼?怎麼能出來做穩婆?我倒是羨慕你,能用腳丈量土地,還能用眼閱覽山河。
夫人呀,你這真是小姐話。陶秀仙陪她坐,攥著帕子苦笑。我這身本事,都是從我娘那裡傳來的,她原是個藥婆。
藥婆,給人治病抓藥,這是多好的本事。南宮裕依著花枝,略微惆悵。你們都在外頭跑,見過的世面比我多多了。
什麼世面。陶秀仙愛惜她這份天真。夫人,你不知道外頭是個怎樣的世道,人吃人,如我這般的女子,命賤得很!剛剛那戲文裡還在唱:我做媒婆古怪,人人說我嘴快。窮的我說他有錢,醜的我說他嬌態[1]。兩下欺瞞,卑賤哪!
她學戲學得有模有樣,逗得南宮裕直笑,南宮裕反勸她。你是穩婆,又不是媒婆,萬不要聽那些酸臭文人亂說。
穩婆媒婆,不都是“三姑六婆”。陶秀仙也笑,邊笑邊搖頭。後宅問病求媒都少不了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得罪了那些秀才老爺,非說我們都是惡婦刁民。
你別聽他們的。南宮裕牽著她的手。要是能重投胎,我還想像你一樣,做個穩婆呢!
萬萬不可!陶秀仙一時忘了身份,反握緊夫人的手。夫人,你可別說這種話,太不吉利了!你家住州府,生來不愁吃也不愁喝,仙女樣的人物,要是到了我家,我可想都不敢想!
你爹孃待你不好嗎?這下輪到南宮裕不懂了。
我爹一直盼著有個兒子,對我娘輕則謾罵,重則……陶秀仙對上南宮裕的眼睛,想起老爺,把後面的話嚥下去,只說。我娘因為沒生出兒子,在莊子裡人人輕視,我兩個姐姐都叫人賣了,也不知她們如今身在何處,還活著沒有。夫人,貧賤之家哪有什麼好不好呀?只要沒養死,那就是大恩啦!
我沒下過地。南宮裕輕輕側過臉。但聽我乳孃說,莊子裡的日子不好過,她也是生了兒子才被人當人……我適才說的那些話,倒有些何不食肉糜,要招你笑了。
這有什麼可笑的?陶秀仙情願她高興些。夫人說的那些詞、那些畫,我才是一概聽不懂。什麼肉糜,我都聽饞了!
兩個人又笑一通。南宮裕說。看來人各有煩惱,做穩婆有穩婆的苦,做小姐也有小姐的苦。
小姐的苦。陶秀仙望著她。你說與我聽聽吧,左右這也沒有別人。
南宮裕撥過花枝。你說你娘沒生出兒子,被人家輕視,可你哪知道,我娘生了兒子,也還是會被人家輕視。我家道中落,爹孃又早喪,只有個兄長相依為命,以前他教我讀書識字,發誓這一生再也不要別人瞧不起我們南宮家,後來他中榜,做了官,別人再也不敢小瞧我們南宮家……但是我在哪兒?我開了蒙,原以為自己也能去外頭爭一爭風光,結果我學的字、讀的書,都不過是為了嫁人增添的籌碼。
陶秀仙勸她。孩子月份大了,夫人,忍忍吧!要是慪壞了身子,那才真是沒盼頭。老爺他,他雖然……
秀仙。南宮裕緩緩打斷她。你不要提他。我知道孩子月份大了,已經殺不掉了,但我心裡一點也不期盼他。世人常說,哪有娘不愛子的,可是我就是不愛啊……
南宮裕掩面。老天,他為什麼非得投生到我的肚子裡?我寧可自己終生都生不出來!做姑娘的時候雖也不自由,可好歹還能作畫,如今有了這孩子,我就再也畫不了了呀!
怎麼會呢!陶秀仙急道。夫人,你想作畫,我就去給你找紙筆,咱們想怎麼畫都行!
南宮裕啜泣著,看向陶秀仙。秀仙,我連笑都不能露齒,又哪裡能做別的主呢?你以為是老爺不準我畫嗎?其實是我兄長。他要我嫁人,我就得嫁人,他要我生子,我就得生子。我做了女兒,想要光耀門楣,就只有這一條路給我走啊!
陶秀仙不是小姐,她們的命有雲泥之別,可那都是表面上的,是規矩、秩序定的,在這一刻,她們同病相憐,沒有不同。沒有不同。
夫人。陶秀仙抱住南宮裕。夫人,活著吧!日子總該有個盼頭,不為這孩子,就為你自己,你還有機會作畫呢。我這輩子連鏡子也沒照過,說起來,還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我也厚著臉皮求你一句,夫人,你畫我吧,你畫我好嗎?我盼著你的畫呢!
南宮裕早已淚流滿面。秀仙,我這輩子,也還沒被人求過畫呢!
你什麼也別怕。陶秀仙給她擦眼淚。我陪著你呢。夫人,你若生的是個女兒,那可好,我叫我丫頭來給小姐作伴好嗎?你教小姐畫畫,我再請小姐畫我丫頭。
萬一是個兒子怎麼辦?南宮裕說。我害怕!
夫人,你瞧我,我是做什麼的?穩婆哪!陶秀仙緊緊握著她。是小姐,我眼睛毒得很,不僅看出她是個小姐,還能看出她是個——是個頂天立地、才華橫溢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