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心女
陶秀仙出生在石頭莊外的小路上,那晚風很大,她娘急著趕路,自己剪的臍帶。秀仙一落地就很聒噪,能哭能喊,一點也不畏懼這人間。
“別哭啦!”她娘把她用粗布裹好,抱在懷裡埋怨,“女崽,討債的女崽喲!”
秀仙興沖沖到家,瞪著虎目,看見一窩女崽。大的十來歲,面黃肌瘦,正在灶臺前燒飯,小的三四歲,光著屁股,還趴在門口啃木柴。
秀仙當時就哭了,她扯著嗓子大嚎,像是在罵天:你爹的,給我投哪兒來了?這不出來純受罪的嗎!
可是她再哭也沒用,她娘把她抱進去了。她姐一見到她就哭,無聲的,對著灶臺,一個勁兒抹眼淚,她湊近了才聽見,她姐一直念著:“妹,你怎麼這麼傻,非跑到咱們家來。”
她那時還不懂這意思,很快,爹回來了。
姐把飯盛出去,麥屑撿混著野菜,就拳頭大點,爹一人吃。她們站邊上,摳手指嚥唾沫,餓得眼花。爹臉色極差,吃兩口就摔筷,先罵娘。
下個女崽多張嘴,扔路上餵狗算逑,帶回來是不是賤得慌!
又罵姐。
生的賠錢貨盡是來討債的,麥屑飯都煮不好,以後能伺候誰!
他罵幾句吃幾口,一頓飯搞得像衙門升堂,等他吃完,威風也秀完了,咂吧兩下嘴就出門去了。
秀仙瞧呆了,她張大嘴,咿咿呀呀。二姐先撲桌子上,撿了爹的碗,用手指刮飯,可是爹吃得很幹淨,跟狗舔過似的,一點也沒給她們留。
二姐哭,喊著娘,我餓呀!
娘也哭,朝天說。娘,您老要是還疼我,就保佑我生個兒子吧!給我個兒子,這日子總能好過點!
大姐又去灶臺,從草窩裡端出碗豆飯給娘吃。娘捨不得吃,給二姐喂,大姐把秀仙抱走,在門前逗她。
妹。大姐說,我的傻妹妹。
秀仙伸出手亂抓,以為天在打雷。大姐捂著肚子,被她逗笑了。
娘是個藥婆,得出門,秀仙就跟著大姐。大姐每日起很早,把秀仙捆背上,天不亮就要去打水,打回來給爹燒飯。爹吃完,大姐再出門,去地裡耕田。
秀仙喜歡大姐,她是在大姐背上長大的。
她們有口田,糧食出來,不夠五口人吃,幾乎都被徵走了,這還好,後來打仗了,春天徵一波,把種子也徵走了。大姐對著荒地哭,可是沒辦法啊,沒辦法,爹只會叫苦。大姐要養活這幾張嘴,每日上山下溪,挖野菜、抓小魚,但是莊裡人都這麼幹,野菜挖光了,魚也抓空了,來不及哭,衙門又來人了。
山不是你們的山,溪也不是你們的溪。衙役在田頭喊,成天白吃白喝的,這不蔑視朝廷嗎?那些野草野魚都是皇上他老人家的,現在讓你們吃空了,朝廷要降罪的呀!
大夥兒兩眼空洞,都木著一張臉,聽不明白。
我是來催收這筆稅的。衙役面露不忍,接著說。我曉得鄉裡鄉親都不容易,來前也與縣太爺商議過,把咱們石頭莊的稅錢都墊付了。
大姐捂嘴,對秀仙說。妹,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秀仙六歲了,攥著大姐的手,蹦蹦跳跳,也高興。
又一年,衙役上門,催債來了。什麼債?去年那筆稅債。他從懷裡掏出紙,說,瞧見了吧?白紙黑字,還有章子。去年我替你家代交了稅,一年了,錢得還我啊!
稅是幾吊錢,幾吊錢娘咬牙硬湊,還能還上,但是利息太高了,衙役畫兩筆就能買他們全家的命。
娘求衙役寬容幾個月,衙役手一揮。你夢裡盼著去吧!來人,帶走!
他們沖進來,拖大姐。娘抱大姐,他們就拖二姐和秀仙。天,天啊!娘嚎啕,你還給不給人一條活路?
爹像死了,他碰上真衙役就是啞炮,一點威風也沒有。娘撕扯他,叫著,死人!你睜眼看看,那是你女兒!
大姐被拖出門,二姐放聲大哭,外頭全是哭聲。秀仙追上去,喊姐,姐你去哪兒?
衙役們帶著牛車,一車一車的女人。原來這事一早就決定好了,就是樁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