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乘歌
“我與夫人,便是這樣的關系。”陶秀仙還攬著朝盈,藉著那盞快燃盡的油燈,把對面兩個軍娘看了一遍,“我們呢,是比尋常主僕親近點,但也就那樣。說到底,我也不是南宮府的家生婆,我呀,就是個陪産的,後來夫人平安誕女,我又陪了她半年,等約期一到,我就走了。”
代曉月說:“你陪夫人這麼久,她捨得你離開嗎?”
“這有什麼捨不得的,那句話怎麼說?天下沒有不散之宴席。夫人是想留我,可我是在外頭野慣的婆子,叫我去府裡當差,那規矩太多,我心裡不挺實。”陶秀仙別了下霜鬢,一手指向堂內的屍體,“再說我如今的日子也不差,既能給人接生,又能在衙門裡討口飯吃,自在呢。”
“那朝盈是怎麼一回事,”柳今一托腮,“我看夫人待她很好,又教她識字,又許她算賬。”
“夫人待朝盈,那不是沖著老婆子,而是沖著我女兒乘歌的面子。”陶秀仙輕嘆,“不瞞軍娘,我女兒的確也在這義莊裡,你盡可往裡邊走,後頭供著她的牌位。”
她輕輕眨了幾下眼,這是怕淚掉下來。她抿嘴一笑:“我女兒做過南宮小姐的婢女,兩個姑娘一起長大,感情好得很。後來乘歌嫁人,有了朝盈,夫人為著小姐,對朝盈也很垂憐,見我們祖孫孤苦伶仃,就把朝盈接去府上養了。”
代曉月斟酌措辭:“這位陶娘子是怎麼……”
“是今年不慎染的風寒,”陶秀仙雖然憂傷,卻不沉溺其中,直言說,“乘歌自從她男人去打仗以後,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她原本守著幾畝薄田,在鄉裡住,但是鄉裡的紳佬財主欺負她們孤女寡母,把她的田給搶了,她找不著人說理,就領著朝盈來縣裡告狀,結果剛到縣裡就病倒了。”
朝盈似乎想起了娘,坐在邊上小聲啜泣。她話很少,也不抬頭看人,大多時候都垂著臉,心事重重。
尤風雨看朝盈啜泣,自己也跟著鼻子一酸,眨巴起眼睛。
“乘歌病後就一直住在這兒?”柳今一再次打量義莊,往後看,“嬸子,你也說這裡陰氣重,這哪是個能調養身體的地方。”
“後面大著呢,”陶秀仙起身,拉開後頭的簾子,給柳今一看,“我在院子裡種菜養花,你天亮了來看,那邊挨著條小溪,比住在衙門裡寬敞幹淨。我們乘歌也喜歡,不然她哪能準我把牌位供在這兒。”
柳今一跟過去,從簾子底下探頭。夜正深,外面森森冷冷,看不清具體,不過這方向她知道,正對著縣外的官道。
“沿著這條路走到頭,”柳今一虛畫了一下,“是狻猊軍的哨亭吧?”
“那還有點距離,”陶秀仙跟著看,“聽說咱們縣挨著第十一營,路上有軍娘們布設的關卡,一隊連一隊,每隔十裡設定一個哨亭。也是多虧了軍娘們,我住這兒這麼久,連個小賊都沒有碰到過。”
“這年頭哪還有小賊,都點膽子都趕著去做山匪了。”柳今一話不著邊際,“況且你這還是個義莊,尋常人遠遠瞧見了都會繞開走,哪個敢來偷。”
她偏頭,看旁邊的隔間,那裡頭供著牌位,還點著新香。
“就是這個味,”柳今一鼻尖微動,“以前廖帥帶我們祭拜姐妹,都用灑金香。這香現在不好找吧?夫人給南宮小姐供的應該也是這種香。”
陶秀仙說:“小姐死後,我為著避嫌,也沒有再去見過夫人了,不知道她用的是什麼香。”
“小姐去的時候,你正在場。”柳今一接過她的簾子,一彎腰,直接進去了,“嬸兒,說來也是命,南宮青出生是你接的,她死後又是你驗的。”
“那可不是,”陶秀仙沒跟進去,還站原地,作揩淚狀,“若不是縣裡實在沒人,這活兒我也不肯幹,熬心呀。”
“夫人必然很喜歡乘歌,所以愛屋及烏,對朝盈也很用心。”柳今一抽出三支新香,在那昏暗裡,緩緩點著,“那你呢,嬸兒,你是不是也很喜歡南宮青?”
陶秀仙道:“小姐那樣的乖女兒,誰瞧了不喜歡?我當然喜歡。”
柳今一抬起香,姿態虔誠。她閉著眼,過了很久,才說:“嬸兒,我想再問一次,南宮青是怎麼死的?”
“是難産,”陶秀仙側過身,影子伶伶,“那天天黑黢黢的,下了好大的雨,小姐生不出來,攥著夫人的手哭喊,當孃的……”
她如似山狐野鬼,把那日的情形又說了一遍,並且說得很順,還說得一字不差。
柳今一看著牌位,等陶秀仙說完。
說吧。歸心在旁邊,也拿著香。事到如今,有什麼好猶豫的?反正那事你也做過。
我沒做過。
你都碰見朝盈了。歸心又說。你早就明白了,別裝傻啦。她們要是沒秘密,幹嗎半夜碰頭?那答案你盼著呢。
柳今一上香,輕輕揮了幾下,像是要讓歸心讓開。她回頭,隔著搖動的簾,在陶秀仙說完以後,和陶秀仙對望。
“這案子所有屍體都是你驗的,”柳今一說,“嬸兒,乘歌去世的時間你怎麼不提?她在這義莊養病,又在這義莊裡去世,除了你,沒別人知道——尤秋問也不知道,不然上次他不會那樣跟你爭論。乘歌死在這兒,你把她燒了,是立刻就燒了,還是先送到堂上,把她扮作南宮青以後才燒的?
“我先前想不明白,夫人為什麼要殺老爺,又為什麼要說堂上的畫是自己畫的。我現在鬥膽亂猜一句,是不是因為老爺就不是夫人殺的,而是小姐,是南宮青殺的。
“歹人搶劫那件事漏洞百出,但是從沒有人懷疑過南宮青,因為她死得最早,而替她作證的人就是你,是你說她難産,又是你在堂上,指著那具女屍說她就是南宮青。
“其實那是陶乘歌,對不對?殺父的才是南宮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