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門
龜胸在家裡待不住,青娘說話沒顧忌,她畫好了怎樣都好,畫不好看什麼都不順眼。龜胸在隔壁趿鞋子她嫌吵,但是她自個兒在院子裡遊蕩的時候,會把鞋趿得頂響。
龜胸討好青娘,有一回傍晚,他燒了水說要伺候青娘洗腳。她聽著,以為青娘會像往常一樣讓他滾,怎料青娘沉默片刻,忽然嘆氣了。
“陳小六,”青娘衣服窸窣,蹲下了,“我有手有腳,用不著人伺候。你為什麼總這樣?你不要再把自己擺低了,行嗎?”
陳小六囁嚅:“青娘,我們相識久了,你曉得我,我家境貧寒,爹又死得早,全靠娘一個人把我拉扯大。我娘原以為我能考中,做個秀才舉人光耀門楣,結果我對不住她……”
他沒說完,擦起眼淚:“以前在鄉學裡讀書,人人都笑我是個龜胸,我也沒出息,叫人說兩句、打幾下就哭。那日子沒盼頭,過得太熬心,但是老天有眼,讓我上吊的時候遇著你,你兩腳給我踹下來,對我恩同再造。我就是從那會兒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好好伺候你,你叫我往東,我絕不往西,你打我也好,罵我也罷,其實都是盼著我好。
“我心裡清楚,外頭的人沒有一個是真瞧得起我的,可是你不一樣,你看得見我,也把我當人。我不敢妄想別的,當初答應這婚事,也是盼著能有個院子,讓你在裡面想怎麼畫就怎麼畫——”
“讓。”青娘起身,她沒動,語氣嘲弄,“好一個讓。”
陳小六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青娘,我不敢做你的主……”
“你敢,你當然敢,因為你不再是陳小六,而是我的夫,夫君夫君,成了夫就能做我的君。”青娘突然笑起來,“我拿支筆作畫,要我爹準許,還要你準許,讓,哈哈,讓啊!老天爺,你是真仁慈,叫我生來就是個奴!”
她忽地打翻陳小六端著的水盆,逼近他,像頭暴怒的猛虎:“我把你當人,你把我當什麼?讓我在院子裡畫,我為什麼就只能在院子裡畫?怎麼,是外頭的天我看不得,還是遠處的路我走不了!我是人吧,既然都是人,怎麼就你們能昂首闊步地在外頭走,而我呢?我只能待在院子裡做個夾尾乞憐的淑女!
“你想要人瞧得見你,那誰又能瞧得見我!畫是我畫的,名是你出的!我畫不了山,也畫不了水,因為我都沒見過!天授我南宮青作畫的才,卻又叫這世道沒收我的筆。”
她從筆架子上抽出一支筆,劍似的指向陳小六:“你做不了我的主,誰也做不了我的主,我遲早要走。你聽好了,我生來就該是個丹青手!”
水沿著地板縫往下漏,她聽得出神,沒留心自己被打濕了雙手。
陳小六隻顧著哭:“你實在是誤會我了,我不過是一時情動,說錯了話,心裡從沒敢那麼想過。我怎麼會不知道?你這樣好的才華,要是個男人,早就去開樂堂做官了。”
“我是個女人,”南宮青重複,“我是個女人,就算老天要叫我做別人的奴僕,我也絕不要變成一個男人。錯不在我,錯不在我的女兒身!”
陳小六跪著收拾殘局,南宮青說:“你起來!”
“你別生氣,”陳小六用他一貫的順從,“我馬上起來,你千萬不要因為這點子事就氣壞了身體。你想出門,就盡管出門,想去看山看水,我就去給岳丈說……”
南宮青頹然了,她發出幾近絕望的聲音:“你滾吧。”
陳小六道:“可是我哪句話說錯了?你只管告訴我,我會改的,我為著你,什麼都會改的。”
南宮青把筆扔向他:“我叫你滾啊!”
陳小六抱著盆匆忙退出去。天黑透了,南宮青還站在那兒,夜風吹進來,翻動著滿地的畫紙。
她屏息聽著,南宮青俯身,拾著畫。她覺得她可能哭了,只是無聲的,因為滲下來的水很燙。
從那天以後,陳小六就搬外頭住了。他還算記性好,沒忘記地窖裡還有個人,經常半夜到狗洞那裡,把飯菜推到窗洞旁邊。
陳小六從沒跟她說過話,應是不屑,他要做人,自然不情願與她交流,彷彿多說一個字就會被劃入與她同等的範疇。
她掰著胡餅,聽南宮青在屋裡踱步。這女人還是成宿作畫,有時興致來得突然,也顧不得去書桌,就坐在地上畫。畫不好會揉紙,拋球似的,把它們一個個投向畫桶。她在底下,覺得這是在砸自己的頭。
我在這。她躺倒,對地說。我可以叫,引她開門,然後把她殺了,她力氣大也不礙事。
過了一會兒,又翻過來,繼續對地說。可是她沒打我,也沒罵妹妹,她就是個大顯女人,我就算殺了她,出去怎麼辦?外頭全是敲鑼的。
敲就敲。她想著,一寸寸摸自己的腿,腿快消失了,瘦得像麻桿,這讓她下定決心。殺了南宮青出去,只要出去,總有辦法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