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遊魂
她成了鬼。
這不稀奇,據她所知,大顯戲本裡都是女鬼。他們老那麼唱麼,女人要成了鬼才能報仇,彷彿活著不行,但她偏要行——她殺了十六個,五個咬喉,九個捅心,還有兩個斷根。
她這個“鬼”,是路上押運她的那些男人喊的,他們不光喊她惡鬼,還喊她催命娘。
“跟北邊那群獅子一個路數!”大人站得遠遠的,不敢靠近她,朝腳底下啐唾沫,“放了腳又不守規矩,全是一群催命的瘋婆娘,爺們沾不得一點!”
他們把她藏在箱子裡,混入行囊和獸皮籠子當中,一路弄到了關內。她中途又進過兩個地窖,一次跑出去了,但沒用,過了關就都是大顯人,他們一見到她就敲鑼,喊著“戎白、戎白殺進來了”。她的氣味不好藏,容易被狗嗅到,最後讓他們堵住巷子,又給抓回來了。
她原本打算再跑一次,從這裡嗅回去,路上還能再殺幾個,最好湊個百整,但他們膽子實在小,一見到她就兩股戰戰,根本不敢再靠近。
“再往前就出省了,”大人舉著燈,從視窗往底下看,愁眉苦臉,“當初說好了,有人接應,如今怎麼沒人來啊!”
先前押她的那個男人說:“興許是路上耽擱了。大人,你須得穩住,萬不要自亂陣腳。”
這男人四十歲出頭,是個禿驢,大概還俗沒多久,頂上的戒疤還是新的。她記不久大顯人的臉,但幸好,他算特別,鼻樑特別歪,應該被打斷過,連帶著下巴也是歪的。
狼要靠嗅覺追蹤,一路上她都在記禿驢的味道,一股腐臭的死人味。她會記牢,他,他們,她都會記牢。
大人說:“我曉得事關重大,趕路那麼辛苦,我這大腿啊,都騎馬騎爛了,軍——”
禿驢的目光立時橫掃過去,似乎在警告大人,不要暴露他的稱謂。大人悻悻,自覺落了面子,便找補道:“你盡可放心,她是個狼女,聽不懂咱們的話,我就是叫了,也不要緊。”
“小心駛得萬年船。”禿驢口氣稍緩,安撫他,“路上碰見獅子巡邏,都靠大人從中斡旋,才沒讓她們瞧出異樣,不然咱們半路就讓那群催命娘給生吞活剝了!大人這趟勞心勞力,我回頭必定稟呈主子,請主子慰勞大人的一片忠心。”
他這話似要讓功勞,大人的八字鬍總算服帖了,說:“你再書信幾封催一催,馬上雪下下來,路就不好走了。我先說明白,我只能把貨弄到這裡,出省的事我不幹。”
“這我知道,大人盡管放心,必不會勞動你出省。”禿驢就著燈光,瞥向底下,“這次的貨,主子一定喜歡。”
她便在這裡停下了,又幾日,仍不見接應的人來,大人越發焦躁,話也逐漸說得不好聽,那禿驢只是一味地安撫,直到半月後,雪下了。
“冬天出不了省!”大人在地板上來回走動,已經沒了體面,“主子究竟要不要,好歹也給我一個準話兒,拖到現在是怎麼一回事?她一旦讓人發現了,我,我可就完啦!”
禿驢說:“以前幾十隻貨都能走,如今就這一隻,就算藏在這裡,旁人也察覺不了,大人怕什麼?不礙事。”
大人道:“你——你身家性命又沒系在這上面,自然說得輕巧!”
禿驢寬慰他:“我如今是大人的隨從,所謂本固枝榮,沒有大人,我又何存?我昨個兒去看過了,雪是下下來,可是還不至於把路封了,只要主子來個確信,咱們就能立刻把她弄走。”
“你就不懂!”大人快要跳起來了,“秋收是戎白人入境掠奪的最後一場,雪一下,他們就會退到山那邊,等到來年開春再過來。沒有戎白人,狻猊軍的日子就清閑了,岜北幾個參將,就那些女人,保準兒會在縣裡亂躥。你別看她們有幾個像混子似的,那可都是廖祈福親自把過關的獅子,鼻子靈得很!以前幾十隻貨都能走,那你倒是猜猜看,如今為什麼不敢再大批賣了?就是因為被狻猊軍給盯死了!”
他說得上火,轉了一圈,又道:“今年年初,狻猊軍的許竹溪,就那個婊子,在關口逮著一支馬隊,他們剛籌的貨,還沒來得及收拾呢,就被她全搜出來了。你知道那支馬隊什麼下場?一行三十三個人,都被她扒光吊在關口的旗杆上活活凍死了!”
禿驢吃了一驚:“這事報到衛所,該參廖祈福一本吧,三十三個人!”
大人冷笑:“廖祈福可是說了,三十三個人販子算什麼?在她駐兵境內再抓到一支,就按連坐處置!你沒聽過嗎?廖祈福是一頂一護犢子的人。那年她剛組建狻猊軍,兵部參酌著要拿她幾個參將殺殺她的銳氣,她怎麼樣?直接摔了朝廷給的腰牌,告訴送信的,誰要敢動她一個將、一個兵,戎白人就讓我們自己去擋!”
“她這算什麼愛民如子,”禿驢嗤之以鼻,“挾恩擅權罷了,我大顯還沒有能守住赤練關的好男兒嗎?非得靠她廖祈福。”
“要真有,赤練軍還能被打成那樣嗎?當初關口一破,他們在州府境內重整旗鼓,說要一雪前恥,結果輸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大人拍案,深深嘆了一聲,“我如今哪還有空管別人?斷頭刀已經懸在脖子後了!”
“我還有個法子,大人,”禿驢湊過去,“我趁著雪還沒下大,快馬加鞭,去一趟主子那裡,貨送不送先不說,起碼得當面讓主子曉得這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