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畫片
哦。
柳今一道:“是啊,是這麼回事。你知道的嘛,第十三營就她用菜刀,每次上陣殺敵跟切菜似的,搞得血亂噴,回營了還要用那把刀剁肉餡,叫我們包扁食給她吃。我早就跟她說,這麼用不幹淨,會吃壞大夥兒肚子的,但她就不聽,只稀罕那把刀。我能怎麼辦?隨她了。”
她隨口抱怨,身上掛著的骨牌就這麼晾著。
代曉月說:“去年關口一戰你敗了。”
“你不至於吧,一直提醒我。”柳今一把手抬到眉上,遮擋那點陽光,笑起來,“我敗了,沒錯,我敗了。不光是關口那一戰,你往前數,我還連敗了三場,全岜州府都找不出比我更廢物的將。我知道,代團素,我說了我知道,但這跟我找歸心的刀有什麼關系?沒人規定敗將不能撿破爛吧。”
代曉月被曬得眼睛刺痛,幾乎要擠出點眼淚來。她再逼近一步,像是鐵石心腸:“你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歸心死了,第十三營全死了。”
柳今一還笑,表情很無所謂:“又跟我提老話,當時陣亡的花名冊還是我寫的,歸心、燻梅、巧慧,你去數吧,兩千四十六個人,每個名字都是我寫的,我能不知道嗎?我不僅知道她們死了,我還知道人死不能複生,知道迴天乏術,知道水覆難收。”
代曉月拽起她身上的骨牌,第一個就寫著“歸心”。這種牌子狻猊軍每個營都有,大家聚集不易,因而每次陣亡的姐妹都要回收名牌,交由廖帥統一歸葬。她們在赤練關附近有自己的墓群,每個軍娘都有名字。每年春三月、秋九月和冬一月,各營參將都會隨廖帥一起上香祭拜。
第一、二營是廖帥直屬,名牌是金牌印狻猊,第三、四、五營是狻猊軍精銳,是銀牌印狻猊,往下直到代曉月所率領的第十二營都用銅牌印狻猊,唯獨柳今一的第十三營是骨牌。這其實是項殊榮,當年柳今一還在第四營號稱“不如歸”的銀槍桑三娘麾下做小旗,靠一戰取勝有了名,被廖帥越級提拔做第十三營的參將,不僅贈給她真正的狻猊牌,還特許她們第十三營用骨牌。
風光無限啊。
代曉月說:“你既然知道水覆難收,那為什麼不把大家的名牌還回去?歸心她們幾個死在關口還不夠,還要跟著你在外頭做孤魂野鬼。”
柳今一歪頭,聽笑話似的:“花名冊我交了吧?這骨牌都是我從戎白人那裡繳回來的,我的東西,我給你們幹嗎?我都被逐出狻猊軍了大將軍。什麼孤魂野鬼,別讓我笑,人死了就跟燈滅沒區別,不然你站這兒沖這骨牌叫兩聲,看歸心答不答應,她不是還有魂嗎——”
代曉月攥起她的領口,猛地推了一把,少見的怒色:“你說什麼!”
柳今一被推著向後走,半死不活的樣子:“我是說實話,你不是愛講實話嗎?怎麼對別人講沒事,別人對你講你就發脾氣。本來啊,人死就這樣,要不然我們還用在這裡辦差?你直接找個道士法師過來招他們幾個的魂不就能破案了。”
“你覺得你說得很在理。”代曉月本想跟她心平氣和地談談,但是她們怪了,每次一談到那場仗,就會針尖對麥芒。代曉月怒極反笑:“從敗仗到收屍,你連一滴淚也沒掉。贏、贏!你心裡只在乎贏,大夥兒是什麼?是你用來證明自己能贏的墊腳石!”
柳今一抬起那隻手,像認輸,她是真沒骨氣,一點也悔色也看不出:“做將軍的不在乎贏那還該在乎什麼?我是想贏,你不想?那你去對廖娘說,說你不在乎。”
代曉月道:“你也配叫廖娘?這麼久了,你睡得著嗎——”
“我怎麼睡不著?你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話,你煩不煩。”柳今一終於露出不耐,“我睡得很好,每一天、每一晚,我從來夢不到歸心,我就不做夢。怎麼樣,滿意沒有?沒臉皮,沒廉恥,你還要罵我什麼?從敗仗開始你就一直罵,還沒有罵過癮嗎?你說她們是我的墊腳石,哈哈,那我呢,我是你的墊腳石啊!”
代曉月驟然爆發了:“我是踩著你才成參將的嗎?狻猊牌給我是因為我能贏!你敗了只能怪你自己,是你草率輕敵!我有沒有叫你不要妄動?你聽了嗎?你只覺得自己天下第一!”
“那是我的糧,”柳今一反扣住她的手腕,“先鋒都走到我臉上了,老孃就是要打他們!”
代曉月說:“情報都是錯的,來的是戎白精銳!你憑什麼打?憑你那破爛戒刀還是歸心的命?”
柳今一又笑:“你吃炮仗了是吧,聽見尤秋問提起劉滾子你就煩,聽見陶嬸提起關口戰敗你就忍不住找我撒氣。小姐脾氣永遠改不掉,一不高興就拉起個臉,等著所有人來對你賠笑……”
代曉月一拳打斷她的話,柳今一踉蹌著撞到門板,身上的骨牌“哐當”亂響。她像找死,臉也不擦,瞧著代曉月繼續說:“吵不過就動手,好威風,請問我是哪句話觸及了大將軍的黴頭?是劉滾子還是關口戰敗?你罵我的時候怎麼不罵自己,我也早說了,南邊的丘八都不可信,你偏要信,以為他們會出兵救援,結果人沒來,一個人都沒來。劉滾子見死不救,你又在哪兒?”
代曉月喉間甘腥,嘴裡是她咬破的傷,她沒解釋,而是擠出聲:“沒有援軍你就贏不了?當年你一個人搶著贏的時候怎麼不喊我支援?那一場你說什麼,你說你能贏一輩子……”
柳今一說:“別跟我提那一場。”
代曉月道:“不是你自己愛提嗎?贏了就四處招搖,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打了勝仗!多風光啊,柳時純,天授將星!別人誇你的話你一句都不辨,心裡認了吧,所以飄得不成樣子,往後怎麼樣?一場都沒贏過。”
柳今一說:“我讓你別跟我提那一場。”
代曉月冷笑:“我提怎麼樣,我不提你就能裝死?外頭說你的話你早該聽聽了,等過了三十你就是沒用,還想贏,大將星,回頭看看你打的仗,你輸的比贏的多!”
骨牌再次“哐當”響,柳今一撞向代曉月,兩個人當即翻打在一團,她們這哪裡是朋友,分明是仇人!上頭的辟邪娃娃劇烈搖晃,彷彿不知道該勸哪個。
這次換代曉月嘲諷:“戳你痛處了你不照樣動手,剛剛裝得人模狗樣!聽得了關口戰敗,聽不了自己贏,不就是怕讓人指著說嗎?最後那場你碰見戎白精銳,腦子裡只想給自己打個翻身仗,敵我多寡都來不及看!我說你說錯了嗎?當年贏的那一場……”
“那一場、那一場!”柳今一突然拖起代曉月,像是失控,“我恨不得自己從來就沒有贏過那一場!”
火星轟然被點爆了,代曉月的怒氣直沖上來。她一頭撞在柳今一腦門上,接著摁住柳今一的臉,照著臉就是幾拳:“你別給我得了便宜還賣乖!沒有那一場你是什麼?沒有那一場你就是個臭要飯的!狻猊牌你拿了,金銀山你躺了,輸了你才開始嚷,全天底下的好事要不要都給你佔了!”
她們在這打得塵土飛揚,沒留神邊上來了個尤風雨。尤風雨握著把炒黃豆,皺著眉圍觀:“你們兩個不是將軍嗎?怎麼打架跟個地痞流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