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伊實在路上游蕩,布魯克發來簡訊說他先一步回羅弗敦了,他目送克洛伊上飛機後,他不免感到惆悵,彷彿看見她父親入獄的背影,所以急需一段時間的修養。聽得我想收回關於資本和骯髒的發言,像布魯克這樣容易觸景生情的資本家,一定非常愛幹淨。
“我突然記起來,伊實,克洛伊來的第一天,我聽到你們的談話了。”我說。
“ do?”
“嗯,她當時懷了你的孩子。”我直奔重點,“你這都沒心軟?”
一團熱氣從伊實的嘴裡冒出,他說:“當你被一個人騙到兩萬次的時候,你肯定不會再輕易相信她了吧。”
“那麼懷疑呢,一點兒懷疑都沒有嗎?看在孩子的面上。”
“還好她不是你的前女友。”伊實似乎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抖擻抖摟肩膀,“別說她當時懷了一個孩子,就算她現在懷著孕,哦不,抱著一個孩子來見我,我都不會心軟。她從三個月前開始鍥而不捨地求和,十分離奇,要知道在此之我和她已經整整兩年沒聯絡了,看過探案小說的人應該能猜到,一通毫無緣由的電話,很有可能是麻煩的開始。”
“你拒絕她的時候也是這樣的說辭嗎?探案小說之類的。”
“沒有,那種情況下我還沒想出這麼聰明的比喻。”
是殘忍的比喻吧,我暗暗腹誹。
經過北極大教堂,我們沿路往最近的公交站走,預計今晚登船返航,在天空完全黑下來之前,雖不存在門禁這一說,但也是時候肩膀靠著肩膀歇息歇息了。
走到腿痠時,我不得不承認這是我心中的一塊小疙瘩,而且我不得不允許它出現,那便是對人類繁衍的恐懼。光是聽見“懷孕”這個詞就有夠令我眩暈,更何況我深受攜子上門的繼母的荼毒,認為讓全世界都為其網開一面的所謂“新生兒”,本質上是來自地獄的原始惡魔。
按照這個邏輯,我也曾是惡魔,背過“子不教父之過”之後,發現我爹也是惡魔,那麼該如何是好呢?唯有敬而遠之。
從前我憚煩此事,也無需同他人講,如今有點兒得意忘形,便想了想如果伊實做了父親,會不會也養出一隻惡魔,可還沒往細了想,頭就開始刺痛,十分暴力地從左太陽xue痛到右太陽xue,同時頹然意識到,除了當下,我完全設想不到我和伊實的以後,最大的幸福仍然停留在伊實親吻我的額頭說再來一次的那一刻,而不是——
不遠處空曠的平地上,一對穿婚紗和西服的新婚夫婦,手拿一朵捧花,以浪漫的藍調海面和遠處的雪山作景,無懼寒冷,面帶微笑地拍婚紗照。
“……”我在心中對上帝豎中指,偷聽心聲是孬種行為,而我站在原地不敢靠近,也是孬種行為。
伊實隨我停下來,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眼前一亮,說:“瞧瞧!他們有酒!我得過去道個祝賀。”
他牽著我過去,我一步一步跋涉,緘默片刻,對伊實說:“你有沒有過幻想?”
“什麼?”
“像他們一樣。”
伊實站住,回頭看我時神情錯愕,“你說什麼?”
我繼續走,變成了我牽領著他,說:“你怎麼想婚姻?”
“沒體驗過,只當過幾次伴郎。”
“是嗎……”離他們越來越近,新人好友們的歡聲笑語也越來越清晰,我又問:“他們是幸福的嗎?”
伊實的視線一直在我身上,說:“我沒主意。”
巧了,我也沒主意,既然如此,那就喝酒吧!
我混入新人好友之列,舉起伊實的手不斷揮舞,歡呼道:“ngratuations!”
攝影師恰好拍下新娘回眸一笑的一瞬間,那是幸福的樣子嗎?還是沒主意。新娘穿上長款羽絨服,背對眾人,準備拋捧花。
那是幾支綠色洋桔梗,剪斷根莖後無論是什麼花都不會久活的,可花有重開日,下一句什麼來著,不,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花會重開,但沒有第二次飛翔的機會了,飛出一條拋物線,在廣闊的天空裡和海鷗齊飛,它們這輩子有且僅有一次的邂逅。
人們津津樂道的幸福啊,到底是真是假,是美麗但有毒的曼陀羅,還是伊甸園的蘋果。
花開,花落,竟是從高空墜落。我仰著脖子,痠痛的雙腿突然失去了知覺,在我意識不到的剎那,邁出寬大的一步。我,伸手接住了那份捧花。
周圍響起熱烈的掌聲和喝彩,我的心跳怦怦作響,臉頰發熱,呆得不輕。怎麼會是我,我怎麼會伸手去接,我,我……
我驟然回頭,尋找依靠,站在我身後的那個人,清風刮過他微顫帶笑的眉眼,在鼎沸中無聲且陶醉地,就那樣地,看著我。
洋桔梗重開在我的心髒,朵朵爭相開放。他走過來,彷彿身後跟著未來,他走過來,摟住我的腰,落下深深一吻,然後還是那樣陶醉地看著我,說:“是的,他們是幸福的——
“我也是。”
人吸入了過度氧氣後,也會中毒,我埋在他的胸膛裡,産生重生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