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那天,偏偏就是那一天,那一晚,毫無徵兆地,他突然清醒了,那雙令我懷念,久別重逢的眼睛。
他跟我說:“對不起。”
那個寂靜的晚上,彷彿一場闊別已久的重逢,卻很短暫,不過幾個來回的對話,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語言從一開始的流利再次變得遲緩,吐字漸漸吃力,時不時的中斷、錯亂,思考很久、沉默很久,才吐出半句話,我聽不清也聽不懂的語言,直到最後,他不再說話了,黑暗中發愣的眼睛。
高高掛起的時鐘,靜音秒針在深夜悄無聲音的旋轉。
3:17分。
第二天早上,臨近出門,我不敢回頭去看屋子裡的人,反手把門合上的瞬間,彷彿無形之物在身後追趕,急速跑下樓梯。
我跑得很快,一路沖到公交車站,沒有回頭,我怕我反悔。
可我偏偏忘了,那扇沒有反鎖的門。
微小的疏忽,卻把他從我生命中剝離。
我不知道,他是清醒的走進河裡,還是混沌的走進河裡,是失足摔下去,還是被人推下去?我不知道他在窒息途中是否迴光返照般的再次神志清醒,神志清醒的眼睜睜看著自己溺亡。
一切都沒有了答案。
“我放羊的那片草場,沙溪河旁,月亮坡上,住著一個老薩滿。”
“她曾跟我說過,人永遠無法擺脫過去的影子。”
“除非你學會遺忘。”
“可是,老高都老年痴呆了,連吃飯都不曉得送進嘴裡,他還記得他的兒子。”
他兒子的死,是他最大的遺憾,最深刻的悔恨。
“你看,”我對司諺說,“他連遺忘都擺脫不了。”
我當然知道老高不會責怪我,絕對不會。
回望那段時期,記憶中只剩下無盡的忙碌與疲勞,數次徘徊在崩潰邊緣,直到親眼目睹屍體,看著空蕩屋子,自己也成了一抹遊魂。
在這間屋子裡,我夢見老高一步一步走進河中,他的眼神是長久未出現的清明。
我還夢見他被人推下堤岸,在水中掙紮,大叫,揮舞雙臂。
魚群啃食他的身體,從指甲蓋再到血肉。流水撕扯他的人體軟組織,先是面板,再是肌肉脂肪,血與河水融為一體,河水是清澈的,看不見一絲血色。
火焰在幾分鐘內將他燒成焦黑色,持續燃燒,發出可怕的、令人心悸的噼啪聲,焚化爐內正在發生一場誰也無法察覺的微型爆炸。
燃燒著毀滅了一個人曾存在這世上的證據。
我總是在這間屋子裡夢見他不同的死亡形態。
時間真是個神奇的東西。
漸漸的,我不再頻繁夢見他。
過去那些鮮明的情緒,也在時間漂染中淡化,逐漸遺忘。
我沒有不放過自己,我只是不想面對,不想再次勾起曾經的記憶,僅此而已。
就像把他的骨灰強留在這間屋子,自欺欺人一般,假裝悲劇未曾發生,一切尚可挽回。
“讓叔叔入土為安吧。”我的手掌被他攤開,指腹輕輕搭在我掌心厚實的繭,“如果過去七年的放逐,是你的自我贖罪,那你這次回來,又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