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蘅被熱血激得醒過來,他的鼻子好像終於恢複知覺,他聞到了令人惡心的血腥味。
他那狀若癲狂的興奮褪下去,他眼圈一紅,一瞬間回到了當年那個動不動就哭鼻子的小孩了。
“舅……”他哽咽得發不出聲音來。
顧桓皺緊眉,疼痛和失血讓他面容迅速失色,他眼前開始出現了重影,他感到了一陣眩暈。
他想,我是欠了這小混蛋的嗎?
每次都差點被他搞死。
但他張張嘴,口中說出的卻是沙啞的:“沒事……別哭……”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脫口而出的是這個,大約是當年他看見姬允握著自己帶血的劍穗子,紅了眼睛鼻子的那一刻,就想對他這麼說。
但不知道為什麼,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多年前的那個少年人,心裡曲折著什麼樣的念頭,現在連他自己都已經無從追溯,日益長大之後,他與那人漸行漸遠,那些遙遠的心事也都已經模糊。
只有在對著眼前這個,肖似那人的年輕版,才會偶爾回想起當年的一些零碎瑣事。
但那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過去與現在都在迅速離他遠去,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那個被天運眷顧的小兵卻不知道自己射中了什麼樣的大人物,足夠他吹噓完下半生,只是眼見那白臉小閻王被帶下馬,終於劫後餘生地鬆了口氣,和同伴屁滾尿流地躲進山裡。
那一箭太尖酸,箭尖抵住了顧桓心脈,只萬幸射箭的是個半吊子,雖然在天意加持下瞎眼地校準了,但終究力度不足,否則前胸穿後背,顧桓早被射了個對穿。
即便如此,傷及心脈,顧桓也不是什麼鐵皮銅骨,軍醫每日低著頭進進出出,顧桓仍是隻吊著口氣,至今昏迷不醒。
顧桓橫遭不測,營中上下都大驚失色,顧桓的軍師蘇靖反應極快,幾乎是立刻封鎖內外訊息,然後連同顧桓的副將姜越,找到姬蘅,請他亮出自己的身份以定軍心。
姬蘅在顧桓床頭守了一個日夜,整個人有些麻木恍惚,對姜越的話全然地左耳進右耳出,忘了帶魂兒出門似的。
蘇靖和姜越都是這裡為數不多知道姬蘅身份的人之一,蘇靖平時深居簡出,穿著一身舊袍子,神態間顯出些陰鬱漠然,輕易不能勞動他張開尊口,同姬蘅這種潑皮猴兒自然沒什麼交集。
但姜越不一樣,他一直跟在顧桓左右,很煩這個跟沒出窩的小雞崽一樣的太子。這種厭惡有點生理上的因素,一直以來有功高震主的說法,但這話最初不知道是誰說出來的,多少帶點兒偏見的意思,好像說人沒事給閑的,有人給自己龐大的家底添點兒彩頭還渾身難受似的。
若說上頭有猜忌,下面也未必就沒有二心。
別說顧桓自己就不是那種善避鋒芒的主,對姬允的處處挑釁,即便顧桓果真像個純臣,也還有一幫子會察言觀色,善於為主子鳴不平的奴才。像是姜越這種,看自家大將軍隔了大概有黃河那麼渾的一層濾鏡,一直覺得自家大將軍功勳赫赫,是撐起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王朝的柱國之才,卻平白無故受了姬允的猜忌,讓顧桓不得不躲到譙州這個破地方受憋屈,心中早憋了一缸子的抱怨和不滿。平日裡有顧桓按著,他還勉強能消停,現在顧桓出事,還是因為姬蘅,對姬蘅的仇視簡直要把他點著了。
姜越要請他出面,卻帶了一圈的侍衛圍著他,神色狠戾咄咄逼人,饒是姬蘅三魂去了六魄,也能覺出這個態度有點不大對勁。
他還沒有像他的父皇那樣,經歷過什麼是被逼迫的感覺,但天家中人彷彿天生對此敏感似的,他心下咯噔一跳,下意識反應過來自己的處境微妙。
他是太子又怎麼樣,在這三十萬人的軍營裡,這幫人是隻認顧桓的,顧桓肯罩著他,他即便沒那層光輝榮耀的頭銜,別人也照樣不敢輕侮他,但一旦顧桓罩不住他了,他就算是天子又如何,照樣能被逼到角落裡,成為一隻縮頭的鵪鶉。
而顧桓如今生死不明,朝廷肯定要見縫插針找人來代顧桓的位置,但這些顧桓舊部也都不是軟茬子,怎麼可能坐等被收拾?
現在他們尚且還不肯撕破臉皮地“請”自己出面,是因為自己太子的身份能給他們做擋箭牌,若是自己不能起到這個作用……一股冷汗順著脊背攀上去,姬蘅不動聲色地攥了攥指尖。
姬蘅左看看陰鬱的蘇靖,右看看恨不得拿刀抵上他脖子的姜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