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梁此次派出的突襲小隊不過三五十人,騷擾城外村莊,打劫一番便要退走。
顧桓領著姬蘅,組成了一支三十人騎兵小隊,出城追擊。
姬蘅揚鞭拍馬沖在最前,呼嘯的風吹開他眼前的碎發,他的眼仁熠熠發亮,裡面是近乎狂熱的興奮。
他是第一次上戰場,尚且不能體會到殺伐的殘忍和鮮血的腥臭,反而胸中激蕩:他曾經在心中無數次想過,有朝一日能像那人一樣,一柄刀槍立於足下,便讓敵人不敢來犯。更想象過自己從容揮斥,退敵八百裡後,回頭一看,能看到從來吝嗇於露出什麼表情的那人,對自己挑眉一笑……
那是不知何時種下的念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姬蘅心裡肆意發芽生長,漸漸茁壯茂盛起來,在宮裡時待著還好,他多少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外人看來大概只是體弱無能的一個廢物,所以那些想象他自己也都羞於提起,惟恐遭人嘲笑。
只有在翻閱兵書的時候,被那人又一次打趴下的時候,無數次仰望著那人的背影的時候,那些念頭會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他,將他的心髒一寸寸勒緊了,勒得他喘不過氣來為止。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從那個高高的,束縛自己的深宮高牆裡逃開,頭一回意識到了自己並非一無是處,那些羞於出口的妄想,也是有可能的,甚至就在眼前,近在咫尺,俯拾可得,那種美妙的幻覺簡直要讓他魔怔了。
那脆弱的種子終於長成參天大樹,幾乎從他的喉嚨裡頂出來。
顧桓覺得這小孩是有些過於興奮了,但考慮到姬蘅畢竟是第一次直面戰事,有點神經異常也就不是不能理解了。
雖然比起他那個第一次見血就臉色發白,簡直恨不得要翻白眼暈過去的柔弱爹,姬蘅這樣興奮的反應有些過於生猛,幾乎讓顧桓要生出點發毛的不適感來,但顧桓還是安慰自己,比他那個爹要有血性一些,顯然不是什麼壞事。
他們在離村莊不遠的一處山谷追上了後梁的襲兵,再往前就是一座山峰,兩方的人一向以此為天然分界線,讓他們躲進去,再追就不容易了。
雙方既然撞上,沒什麼話好說,亮出兵刃迎上去就是了。姬蘅一頭熱血,一口氣也能使出三分力,威風意氣竟無人可擋,他沖入敵陣,揮刀如砍瓜切菜,鮮血濺了他滿身滿臉,眼裡卻毫無怯意,仍是亮得驚人。
姬蘅是大盛朝尊貴的太子,生來體弱,如鮮花露水般柔軟無助,是被全國百姓燒香拜佛求著上天,才得以長到這麼大的。誰也不能料到這樣水晶般的脆弱人兒,刀尖上舔起血來,竟然毫不猶豫,莫說是心理障礙,甚至看起來有種夙願得償的滿足欣悅感,或許是跟在顧桓身邊耳濡目染的緣故,還帶了股與顧桓身上相類似的狠勁。
看了竟不由教人膽寒起來。
如果顧桓看見了,他一定會為自己這些年來養出了個什麼樣的狼崽子而大驚失色,然後一腳把姬蘅踹回到京城裡,繼續讓他當一個活潑可愛的草包小廢物。
可惜的是,他沒有來得及看見。
姬蘅一朝亮出鋒芒,雖然灼目刺眼得很,到底是把生刃,刃風拿捏不好,不提防便要割到自己。
對方不過來了這麼點人,原本是想著隨便打點秋風,探探敵情順便傷一下顧桓的眼,這都是雙方的日常活動了,三不五時就要到各自的地盤鬧上一鬧,純粹是為了找對方的不開心。哪知道這回追出來的人這麼認真,中間還有個小閻王,死死咬在他們屁股後頭,活像要把他們活剮了似的。
一下被殺了個七七八八稀稀爛爛,誰都不想死在這裡,都不戀戰地想要跑,但姬蘅殺紅了眼,一下忘了窮寇莫追的道理,不肯放這些手下敗將就這麼輕易跑了,顧桓一時沒看住他,竟讓他一拍鞭子追了出去。
這小兔崽子,確實該揍一頓了。
顧桓這麼咬牙,但也只有拍馬追上去拉人。
意外就這麼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屁滾尿流地跑路的敵兵也是煩透了身後那個小白臉的陰魂不散,邊跑邊往後亂七八糟地射箭,心裡自然是不抱希望的,平時定點都不一定能射中靶子,別說敵動我也動,還看都不看一眼地射出去。
但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有時候就有這麼巧。
那幾乎只有天意安排才能解釋的巧合,就這麼真實地落到了頭上來。
姬蘅覺得自己幾乎能看見那迎面而來的箭簇,尖端還閃著寒光,他心裡雖然緊張,但並不特別慌張,他覺得自己能避開。
但有人比他更快。
姬蘅被撲過來的顧桓抱住,兩人一起從馬背滾到地上,姬蘅下意識地摟住了顧桓,在他後背的心口處摸到了一支堅硬的箭身,有滾燙的濕黏從他指間溢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