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姬允夜裡睡不安穩,總是顛三倒四地做些怪夢,夢裡耗費精神,白日裡便有些懨懨的。
身邊服侍的人又換了新的,到底不如原來的好用,對他的眼神常常不能領會,總要他親自開口,才能反應過來該添茶還是該加衣。
越發地心情不佳。
“陛下,信陵長公主求見。”
連至親也要來找他的不快。
姬允按按眉心,仍是道:“請長公主回去。”
話音尚未落下,長公主竟隻身格開侍衛,已徑自闖了進來。
姬允見她如此不尊禮數,心中更覺不悅,又恐兵刃無眼誤傷了她,忙斥向侍衛:“愣著做什麼,把兵器放下!”
又向信陵怒道:“站住!連你也要同逆賊姬準一樣了嗎!”
信陵到底不敢同姬準一樣,她站住了,沒有再往前一步。
她比姬允長了近十歲,是先帝的第一個公主,從小被教養得雍容高貴,便是發怒,也是氣勢端莊。
她嚴妝高髻,臉上亦是隱現怒容:“我若不硬闖,陛下打算什麼時候見我?等陛下將姬準的一雙孩子也殺了之後嗎?”
這話落在耳中,卻彷彿是在指責他濫殺無辜,姬允聞之愈怒:“意圖謀逆,本是誅族之罪。朕念他天潢貴胄,不加連坐,已是開恩。難道還要留著逆賊之子坐養成患嗎?”
“那陛下這是要讓他絕了後嗣嗎?”信陵眼眶驀地一紅,她拔高聲音,尖利道,“陛下,阿準是您的親弟弟!”
“那他造反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是他的親哥哥!”
還有你的阿瑜,也是他的親侄兒!
姬允堪堪忍住了後半句話,他氣得面色發青,腦仁裡微微地發白。
這段時日裡,他總是避免想起姬準,不去想上一世姬準揮兵入京,也不去想這一世疑點重重的刺殺。
他只告訴自己沒做錯,這一世姬準仍有反心,而他不願重蹈覆轍。信陵只是不知道,她不能預料後事,只為了自己的弟弟變得如此冷酷而感到傷心憤怒。
他明白這一切,也在心中說服了自己。卻仍舊避免去想那張臨死前不甘而怨恨的臉,也不能面對信陵的聲聲指責。
信陵彷彿失望極了,她臉上有種極深的悲哀。
“陛下可還記得麼?當年陛下任性離宮,外出遊歷,在南疆染了時疫,眼看要不行了,卻遇到正好雲游到那處的神醫雲決子,救了陛下一命。”
姬允當然記得,他也是那次萬幸撿了一條命回來之後,才覺到生命多麼可貴,不是拿給自己作天作地無病呻吟的,病癒之後便打點行裝,急馳回了京城,安安穩穩地做他的太子。
但信陵此刻提起,姬允心中驀地微微一突,又覺得不可能。
便聽信陵道:“阿準他聽說域外有神醫,親自帶人去神醫廬前守了一整夜,才將人請動出山。陛下想必知道,域外常年風雪不斷——陛下,您不是一直不解,阿準後來怎麼患上了腿疼的毛病嗎?”
姬允身形微微一晃,記憶鋪天蓋地湧上來。
姬準譏嘲而悔恨地同他說:“你知不知道你私自離宮在外遊歷那兩年,我多麼希望,你永遠也不要回來?”
姬準時常會想,姬允不是自己的親哥哥就好了。那他也不會遲遲下不了狠心了。
但他趴在姬允的背上,那個念頭又要下去一些。
姬允揹著他走得直喘氣,還抽空和他說話:“阿準,阿準,你不要睡,我們馬上就要到了。”
姬準已經昏昏沉沉,快要陷入昏睡,被他這麼催魂似的一叫,又勉強回過神來。
這是姬允姬準第一次隨獵。原本姬準不到年紀,是不準來的。但他硬是求了父皇跟來,還一門心思要獵個厲害的,甩開了侍衛闖入深林中,姬允得知後找過去時,姬準已經受傷不能行走了。
兩人一直走到邊緣,才遇到了一直尋找他們的侍衛,姬允救了他一命。
後來姬準想,因果報應,這都是要還回去的。
都說帝王家中無親情,姬準生來早慧,又只小了姬允不到兩歲,兩人是同時開的蒙。他尚年幼,已顯出比姬允更聰明的天賦,又格外好強,處處想要比過自己那個溫溫吞吞、不學無術的哥哥。
他努力得到了父皇更多的寵愛,心中越發地將姬允視作競爭對手。
可偏偏那人完全不像是天子家中的人,從小就喜歡拉著他東跑西玩,捧著各種從宮外淘來的垃圾小玩意兒,一股腦地送給他,一邊獻寶地說:“這個可好玩啦,小準你肯定沒見過,我託阿桓帶了好多,都給你。”
簡直有些沒心沒肺。
姬準煩死了,那些偽劣弱智玩具他八百年前就看不上眼,完全不知道自己這個傻哥哥腦子裡進了什麼水,一根竹編螞蚱都能嘖嘖稱嘆大半天,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窮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