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後處理事宜穩妥行進中,河道已經疏浚,大水引流。災戶靠著救濟勉強度日,豪族們趁勢又買了一批奴隸。姬允同朝臣們又扯了幾場嘴皮子,各有妥協退讓,空出來的職位分別安排人頂了上去。經此一難,涿州人民對姬允空前地感恩戴德,姬允點了幾名上一世很有些才幹的官員過來,都是些為他所不喜的耿介之士,有的後來還入了白宸的麾下——替任涿鹿郡守的,便是白宸後來所結交的一位逆友,代青玄。他這樣做,一來想借此安插人手,把涿州的戰果穩住;二來也將那些人放到地方上歷練歷練,幾年之後再調入中央,把人收入自己陣營,絕了再和白宸有所瓜葛的可能。
留守黎陽的船隊跟上來,龍舟掉頭向北,繼續往王京行去。
三月之後,船隊抵達王京。
已是盛夏。
王京處北,又無水系流經,雖是人工挖了運河,氣候肯定不比南部水澤之地溫和。姬允回京,正是最熱的時候,暑氣蒸騰,天光灼人眼目,姬允在甲板上站了不過片刻,頭頂巨如圓盤的太陽晃得他眼痠,熱浪撲面。
回京的喜悅被撲了個幹淨,他趕緊地扶住李承年,躲進了船艙裡。
姝一直待在艙中,姬允素來憐惜美人,對姝又更格外不同。這幾日天氣太熱,姝面白皮薄,是最容易被曬傷的細嫩肌膚。姬允便只讓他待在裡頭,還另配兩名侍女專給他扇風,儼然一個小主子。
姬允進去時,姝跪坐在墊子上,他剛從冰桶裡取出一碗凍奶,正用手捂著,將其捂化一些。
姬允走過去,從他手中取過碗,放到幾上不用,倒先捉起對方有些被凍得紅了的手指,握在手中捏了捏。
似怒道:“怎麼又做這些?”
姝睫毛微微一顫,要把手縮回來,垂眸小聲道:“陛下在外曬著了,回來想必想吃些涼的消暑,姝左右無事,便先準備著。”
姬允怕熱嗜冰,腸胃卻嬌貴得很,以往度夏,總不免因為吃冰太多,要壞幾次肚子,今歲卻不怎麼犯這樣毛病。
姬允實在是覺得姝可心而體貼,那點佯怒也裝不下去了,他彎起一邊的嘴唇,目中似含情而笑地:“我家阿姝,怎麼這麼地討人喜歡呢?”
姬允天性裡實在有些多情,對美人尤其。年少時他化作貴族家的小郎君外出遊歷,不知惹了多少女子的相思,還曾被武藝高強的俠女從雍州一路追到楚州,姬允自然不敢娶這樣兇的王妃,最後還是顧桓看不慣他為個女子整日愁容滿面,搖頭嘆息,拔劍與那俠女比了一場,冷肅道:你既打不過我,便不必再想著打他的主意了。
後來年紀大了,沉穩一些,自然更懂得分寸。只是哄美人開心彷彿是姬允的天分,即便無心,出口仍似含了綿綿的情意。
姝愈發地低了頭下去,手腕無力地垂在他掌中,剛捂過冰的手指微微發涼,面板柔軟,指節的形狀很美,彷彿握在手中的,真正是玉骨雪肌。
姬允難以釋手,就這樣捏著玩,還頗覺趣味地,將自己掌心與對方的相對,看相差多少。
正玩得興起,白宸從外面掀了簾進來。
室內點的是冰檀香。姬允向佛,卻嫌檀香悶人,宮中調香師便在檀香中混入龍腦,調變過後的冰檀香氣清冽,若有似無,幽幽地遊入鼻息中,清涼醒神。艙壁四面垂了青紗,輕薄如霧下林影,風過則繾綣而動。堂中所置雲母屏風,勾描了山水樂圖,宴飲流觴。旁邊還置了絲竹管絃,隨時能夠彈唱。
白宸一進來,便見得此般風流柔曼之景,堂中兩人置身於其中,執手玩樂。
含笑臉上頃刻冷淡下來,他眼中掠過姬允捏著姝的手,眉心似微跳起來,目中隱現陰鬱戾色,又被強壓下去。
姬允瞧見白宸臉色,手下一僵,心下已是暗嘆了聲倒黴。
涿鹿事後,白宸並未有提回望郡的意思,姬允也不捨得和人分開,見白宸自己也不說,便大著臉,捎帶著白宸一起回了京。
船行這三月,白日姬允要處理大小事務,白宸便在一旁看書寫字,偶爾興之所至,便揮毫潑墨,照著姬允神態,筆下如走蛇,很快勾勒出他的一張剪影。寥寥幾筆,形神意聚。若非長久地注視著一個人,將那人的每一抬眉,每種神態都印刻在心底,難以描畫如此傳神。姬允偷偷將畫儲存下來,收進那裝了帛書的小匣子裡。白宸於音律亦很精通,善撫琴,其勢瀟瀟然,有大家之風。只是姬允並非風雅之士,只聽得來笙簫箏管那等靡靡之音,聽那瀟瀟沉沉琴聲,總覺眼皮沉重,睏倦不已。不過雖然欣賞不來琴音,他卻喜歡白宸撫琴,因他極愛白宸撫琴時的姿態。彷彿仙人弄瑤琴,眉目泠泠然如月生光,收放之間似任天地開合。
兩人朝夕相對,日夜纏綿。正是濃情蜜意如膠似漆,大約唯一的不足,姬允發現白宸似乎忒容易吃醋了點兒。
起先姬允並不注意到白宸有什麼異常,只是每次姬允召見過各家的小郎君,他在這些小輩面前一向有些不端莊的,言笑晏晏地聊了會天,再回頭,發現白宸臉已冷得冰塊一般,問為什麼,又只委委屈屈,雜了怨氣地看著他,卻不回答,讓他心裡七上八下的,心疼得不行。到了夜裡卻將他翻來覆去,報複似的,惡狠狠的,幾欲將他弄得散架。
直到有一次,姬允因誇了幾句唱曲的小郎倌兒,大約是不大正經,有些調笑的口吻,還想叫人坐過來好好看看。結果話還沒落,白宸霍地站了起來,當著諸人的面,連句告辭也沒有,沉著臉就出去了。姬允連受了他好些日的脾氣,現下屁股還疼得很,哄人的耐性已快告罄,又被當眾撂了臉面,也一下上了火,對面面相覷的眾人怒聲道:讓他去!
便就這麼置起了氣,互相不搭理。姬允開初心氣兒也不平,心中憤憤:你甩臉子給誰看呢?冷戰了一兩日,那股子鬱怒下去了,姬允便生出些懊悔:和這麼個小崽子生什麼氣呢?上輩子你受他的氣受得不少麼,怎麼如今重活一世,反而一點也受不得了?
越想起上一世,越覺今生已是難得,心頭愈加地軟下來,已經想著找什麼由頭去和好。
正好船隊要在青州靠岸補給,姬允本是打算叫了白宸一起去城中逛逛,自己好好哄哄他。結果派去傳話的人來回,白宸早已先行下了船了。當下姬允也難以形容自己是什麼心情,只木然坐了片刻,也說不出話來,手心有種泛疼時而微微抽搐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