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允前腳拐進屋,後腳顧桓就跟了進來。
這些日子裡,姬允私下裡幾乎沒有見過顧桓,他是被氣著了,懶得看見他。顧桓想必心裡也有數,也不到他跟前來討嫌。
這下他擅自跟進來,姬允不大高興,但也無意追究這人的失禮冒犯——主要是追究也沒什麼用處。
李承年呈上茶來,姬允飲了口,才撩起眼皮,看向對方:“大將軍這是怎麼了,看著臉色不大好。”
對一個人的稱謂,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反映出很多東西。姬允平時喊顧桓顧卿,愛卿,甚或有時候喚他桓郎,私下見面還一本正經叫他大將軍,以姬允素來性情,其中的不高興就洋溢得十分明顯了:我還沒沖你發脾氣呢,你倒向我來甩臉子?
顧桓在堂下站著。顧大將軍既是朝廷第一重臣,又是姬允的親舅子,大約是擁兵自重,大約是恃寵生驕,顧桓在姬允面前委實是不講什麼君臣禮數的,別說平時即便姬允不賜座,他自己也是要找著位置坐的。就是在朝堂上,也是時常地當場駁斥姬允,不假辭色,將姬允叱得面紅耳赤,下不來臺。有時卻又屈顏卑膝,親密太過。起居舍人就不止一次記錄過“皇帝有疾,大將軍以手侍藥”,皇後也未必親密若此。
今日他自行站著,姬允也沒有叫他坐下的意思,這處不比宮內大殿,禦座很高。姬允難免要微抬視線,才能和顧桓對視。
顧桓行軍多年,最愛幹練,不耐煩今人追求的瀟灑之風,在朝中也身著勁颯,手腳束緊,略卷長發以發冠高束,五官稜角愈發突出,整個人有山松的挺拔磊落之態。
只是墨綠瞳中暗沉湧動,卻並非靜松巋然,臨山風而不動了。
顧桓眼睫微垂,緊盯著他,面色發沉:“臣只是想問陛下,對郎榮的處置,果真不改了嗎?”
聽聽!這什麼口氣!
活像是來找他問罪的!
姬允暗暗地又氣了一肚子,他咬住牙齒,兩腮繃緊了緊,片刻,才努力讓自己火氣沒那麼大地道:“郎榮作為欽天監之首,原應預天之法,明示天下。但他郎榮做了什麼?朕留他一條性命,讓他能夠在家中,而非牢獄之中度過晚年,已是看在大將軍的情份上。大將軍覺得還不夠,是想讓朕給他加官進爵,繼續不思進取,懈怠職守,犯下大錯嗎?”
說到最後,姬允已是忍不住怒意了。
顧桓看他額角氣得突突地跳,眉頭一皺,略後退半步,拱手道:“陛下息怒。”
姬允沒從他這一句裡聽出多少惶恐的意思,只跟小時候實在把自己惹毛了,要讓他滾了,才敷衍地說聲抱歉似的。
便果然聽到那廝繼續道:“郎榮失職,自然該罰,陛下革職降官,臣也無話可說,亦無相幫之理。只是陛下免了郎榮的蔭封……”
顧桓一頓:“陛下至少該同臣商量一下。”
姬允一下沒能忍住,氣得笑出來了:“顧桓,朕沒你就不行了是吧?”
他點名道姓,臉上帶著笑,額角青筋卻突突地跳,彷彿從面板下要跳出來。
那咬牙切齒的意味,竟讓顧桓一時啞了聲,定定地看著他。
“朕同你從小一處長大,你雖是我的伴讀,行軍打仗,時政策論,樣樣都比我強。我自小沒什麼大志向,少時貪玩,曾經拉你去闖蕩江湖。後來你助我登這極位,我還同你說過,我不要這勞什子皇位了,一點不得清淨。還不如當初在江中破船裡同你喝酒,醉得一塌糊塗。那時候我可真是信任你啊,你領軍打仗,要糧草給糧草,要兵器給兵器,你不聽京中派去的監軍的招呼,朝中有人諫你,我按下來不準給你知道,怕你寒了心……”姬允說,大約是說得太急,他有些跟不上氣,靜默裡只有他略微喘氣的聲音,過了一陣,他續道,“如今皇後穩坐中宮,太子是你的親侄兒。我還想著,等太子大了,到了可以理政的年紀,我也能偷偷懶,溜出宮去,敲你府上的後門,再拉你出去——自然是去不了太遠的地方——便在京中到處瞎逛閑遊,也是好的。”
一席話言辭懇切,如出肺腑,饒是一貫堅硬似鐵,冷心冷肺的顧大將軍,也不知回憶到了什麼,目中顯出幾分軟色。
姬允直視著他,彷彿是微微嘆息地:“桓郎,你莫辜負我。”
姬允將話說到這個地步,顧桓即便原本是興師問罪的打算,這下也無從開口了。
少時他們曾形影不離,夥同做了許多的輕狂事,現在沉到回憶裡,兩個人都已經不是天真的年紀,偶爾拿出來回味,都是為了希望能以這點情分,牽制住彼此。
顧桓良久地沉默不語。他的臉彷彿沉沒在看不清的陰影裡,漆黑濃密的睫毛低垂,掩住那墨綠色的眼睛。
半晌,顧桓的聲音低低地,彷彿壓抑著似的,略帶沙啞地響起:“陛下,說的是真的嗎?”
姬允微微地苦笑,他固然是打了感情牌,但也並非不懷念從前,也真的希望,能再像從前那樣。那時還未感到命運施加給彼此的壓力,那時兩人之間尚無隔閡,那時大笑,是真的因為開懷。
“那大將軍呢?我說的這一切,都是同當年的桓郎所說的,”
姬允看著他,緩緩地,道:“大將軍可還是當年的桓郎嗎?”
這一句的質疑意味,就實在太露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