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怎麼說?”
姬允聽到他直接問顧桓,便明白白宸是曉得其中關節的,他倒也不意外白宸一介白衣小郎,怎麼對朝中局勢如此清楚,白氏子弟縱然不入世,也是胸中有丘壑的,何況還是這位小郎君。
他蹙起眉,沒好氣地哼了一聲,道:“郎榮和顧桓之間,就如同我和顧桓的關系,他能怎麼說?”
何況他還未必比得上郎榮在顧桓心中的地位。
“涉案官員多與顧府沾親帶故,郎大人同顧大將軍更有姻親之誼,拔出蘿蔔帶出泥,大將軍是絕不能坐視不理的。鳳郎顧及大將軍,所以不能決斷,是嗎?”
白宸三言兩語道出要害,姬允顏色越發地難看了。
見他神色,白宸突然伸手,用拇指按了按他不展的眉峰。
姬允愣了一下,看向白宸,少年目光柔和地看著他,嘴唇微微地彎出一種溫柔弧度,並未說什麼,卻無端端有種令人心動的感覺。
那心動激起身體一陣顫慄,姬允有些承受不住那目光,他別開了眼,強裝正經地道:“若是宸郎處我之困境,你該如何?”
“大將軍是國之重器,朝廷重臣,亦是貴族之首,京中貴族莫不以之馬首是瞻。鳳郎又自小與大將軍一起長大,情誼非同常人。鳳郎顧及些大將軍的想法是情理之中的。”
白宸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神色很淡,提到大將軍時,眼中更似有陰影掠過,卻又轉瞬而逝,姬允全沒注意到。
“只是一味地顧及,難免不成了縱容。大將軍身高位重,到底是陛下之臣。鳳郎顧及大將軍,大將軍未必就全不將陛下放在眼裡。鳳郎既然為人君,當有決斷力。有些時候,不可一味地妥協,便是妥協,也需掌握態度和分寸,切勿教人完全將你拿捏住。”
姬允性偏和善,又專研佛法,三不五時要去寺中齋戒,姬允在位期間,別的建樹不多,唯獨在減嚴酷律法上貢獻很大:免去自前朝以來流行已久的酷刑審訊之法,又裁撤了先帝專為掌握群臣私下交遊談話的秘密機構,又主張罪分幾等,以等級論罪處刑,不至於各州府論罪混亂,發生諸如偷了隔壁家中一隻雞就被判了死刑這樣的事……正是因此,上一世他倒得了個仁慈皇帝的名聲,全民向佛的風氣也是由他帶起來的。
只是人是有慣性的,一旦傾向於什麼,便更向那個方向傾倒過去。姬允慣於做個風流仁慈的昏庸帝王,自然就少了能與權臣相抗的魄力。
顧桓之所以能夠一手遮天,未嘗不是他姬允步步退讓,給讓出來的。
只是這其中微妙,莫說當局者,旁觀者也未必能看清。眾人只道顧桓功高蓋主,權傾天下,東風自然壓倒了西風,哪裡還注意得到西風根本是一壓就倒,完全地不禁壓呢?再且,即便是有人看清,也不一定敢直言。
姬允乍聞這一論調,先是有種陌生的怪異之感,而後醍醐灌頂一般。太祖當初是由各大世家貴族扶植而起,太祖本身也是前朝貴族出身,自然倚重仰賴與己相同的階級。貴族治世的格局在開朝之初便以律法明文確立,歷經百年之後,各大世家枝繁葉茂,盤根錯節,穩踞朝堂,攬盡天下權勢。世家貴族是國之基石,姬允自生下來,受的教導便是如何拉攏貴族,以世家大族之力為輔弼。只是人一旦太過仰仗手中工具,難免不為其所困,反而對其生出依賴與畏懼。百年前的太祖,恐怕也並不料到自己苦心孤詣,將世家大族全攏於姬姓周圍,創出一個太平盛世,反倒累及子孫後代。
涿鹿郡守王楨,藐視天威,不顧天子詔文,坐視水禍發生,離亂百姓,其罪不可恕。然諒其悔罪之意切,補救之行速,特免其三族連坐,判以斬首之刑,宅邸抄沒。
至於司天監提點郎榮,因其懈怠,疏於職守,未能確析天神託於天子之夢,以致不能夠提前發出防汛警示,實不宜再任司天監首位,即日革除一應所有官銜,免其蔭封。
一應相幹官員亦罰俸降官的罰俸降官,革職流徙的革職流徙,不必贅提。
擬旨下來不過幾句話的功夫,整場辯論卻持續了半月有餘。
起先論點還膠著於王楨,從他該不該死到該不該誅族,議事堂整日吵得不可開交,臉紅脖子粗。每日辯論一散,眾臣們找鞋的找鞋,扶冠的扶冠,衣冠整齊地出了門之後,又是拱手禮讓,請對方先行的優雅文人了。
這還是因為姬允討厭禦史臺那幫子嘴毒似刀,能一封奏疏把人罵得恨不能重回孃胎的刻薄禦史們的緣故,而將大半禦史留在京中,沒有參與進來的結果。
隨著從王楨究竟如何定罪,辯到新頒法令中的具體條律,再發散到為政理念,辯論方向便如脫韁野馬一般,徹底沒了方向,放縱不羈地向前跑去,越跑越遠。
姬允每日能被氣得肚子鼓起來,散會回來先要猛灌兩口涼茶,讓自己消消氣,才和白宸講話。
不免又提及今日辯論過程,又要氣得變形,白宸捏著白陶茶盞,大拇指指腹摩挲著杯腹,另一隻手按住姬允的,安撫地微微笑著:“鳳郎與他們吵了這幾日,還沒吵出個結果來嗎?”
姬允被溫熱的掌心覆住,肌膚相貼間兩人的溫度漸漸交融,再大的火也發不出來了。他仍皺著眉,抿抿唇,忍住了那聲到口的冷哼:“今日居然還扯到了我修佛法,以仁慈為政,便是王楨一時不清醒,犯了小錯,究竟並非有意,世人誰不犯錯,尚可寬宥一二——朕廣建佛寺,念經拜佛難道是為給他們脫罪用的嗎?事事仁慈,皆可原諒,等他們野心不足,爬到朕頭上來了,欲取朕而代之,朕也任由他們嗎!”
實在忍不下,他重重地吐出口氣,冷笑道:“只怕屆時朕想原諒,也沒那個必要了。”
摩挲杯腹的手指微一頓,白宸臉色好似白了一下,他垂下眼,看了看杯中碧綠茶湯,片刻,道:“那鳳郎究竟是想如何處置?”
“王楨對本案負有第一緊要的責任,如何處置他,基本決定如何處置接下來的人。鳳郎若是想要大殺貴族們威風,自可將人抄家滅族,這樣一來,對郎榮的處置也就不會太輕,正可藉此敲打權勢日重的顧大將軍,只是鳳郎目前尚需倚重顧大將軍按壓藩王,阻隔後梁,此時與大將軍正面對峙,並無太多好處……鳳郎怎麼想的?”
這幾日辯論,姬允獨自在堂前面對唇槍舌劍,白宸因無官職,無從聽政,只每日聽姬允滿腹怨氣在發牢騷,適時地在人即將爆炸之前給予安撫,也不怎麼發表自己的意見。
“王楨死活有什麼要緊,左右不過是拿來頂包的。我既不能拿顧桓那廝怎麼辦,也只好殺雞儆猴罷了。他們倒好,連王楨也要保。”姬允滿臉怨氣,又頓了一下,對白宸詫異道,“你之前不是說我態度應更強硬一些,別叫他們拿捏住嗎?”
“鳳郎應該強硬,是不要讓人誤會了鳳郎的態度,以為自己拿捏住了鳳郎。而形勢既不許讓人強硬,便應適當地有所妥協,還不能叫人看出來你是在妥協。王楨藐視天子權威,乃是忤逆之罪,罪大惡極,其無可恕。”摩挲了許久的茶杯終於碰到唇邊,白宸啜了一口,微笑道,“只是鳳郎可還記得,之前鳳郎金口說過一句,只要王楨救災得力,免他親族連坐之罪。”
王楨的罪便這樣定了下來。
王楨罪名既定,其他人也就好辦了。尤其是郎榮,竟只是被革職,算是很給了顧桓面子,眾貴族們放下心來,紛紛同顧大將軍道賀。
顧桓僵沉著臉,毫無笑意地向道賀的人拱拱手,見姬允屁股離開了禦座,要回內室了。抬手把身前的人揮開,大步跟在那人身後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