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桓的連襟郎榮,同樣也是疏忽職守,藐視君上,現在也還在黎陽的牢獄裡關著。若是王楨被處置得絕不留情,還如何開口去保住郎榮。
姬允也看向顧桓,道:“顧卿,可有異議?”
顧桓上前一步,微微彎腰低頭,道:“臣,有異議。”
“哦?”姬允聽見自己似笑非笑的聲音,彷彿含著帶涼的氣息,道,“大將軍有何異議?”
他的大將軍站在禦座之下,長身偉拔,拱手而立,端的是有一種理直氣壯的氣勢。
顧桓道:“陛下難道忘了麼,法刑司所頒的《盛典十二律》中,一地若有重大災禍發生,未及時反應救災之官員,罰俸三月到三年不等;謊報或遲報災情,以致延誤救災之官員,處以降職革職之處分不等;因個人救災不力,以致災情未能得到有效控制之官員,則處以革職,拘役,甚或流徙之處分不等。”
“第一,暴雨當日,王楨即修書請罪,未曾遲報甚至隱瞞不報。第二,水患以來,王楨陸續於城內設安民點,從各縣調派人手洩洪,絲毫未有懈怠。第三,陛下才從涿鹿回來,當比臣下更是清楚,有陛下坐鎮,這場水患究竟止未止住。”
“是以,敢問陛下,”顧桓的聲音裡,有種他一貫的逼人的,壓迫人的氣勢,他道,“官員若此,何以竟要降下此種刑罰,令天下士人寒心?”
感覺他說得好有道理,幾乎就要令人信服了。
姬允有一刻幾乎說不出話來。
他瞪著顧桓的頭頂,一種憋悶與氣怒湧在他的胸口,夾雜著一絲類似於失望和傷心的感覺。
這個人,這個幼時會幫著自己躲過太傅,溜出宮去耍的人,終究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即便曾經一道走過一段,到了分叉口,終於不得不背向而行。
重活一世,顧桓也還是那個顧桓。他先要做他顧家的脊柱。
不歡而散。
姬允沉著臉回到內室,光是想起方才堂上顧桓軟硬不吃,石頭一樣的嘴臉同自己針鋒相對,他就太陽xue突突地跳,氣得腦仁都疼了。
上一世顧桓死得早,他都快忘了這小子有著能氣死他的本事了。
這破皇帝當來有什麼用。
找個喜歡的人能被捅死,一起長大的臣子總是要給自己下絆子。每日睡得晚起得早,累得死狗一樣,都還有一堆諫臣罵得你一無是處。天災同他有什麼幹系,也要把鍋扣到他頭上,整天被追著下罪己詔,否則又要被罵得狗血淋頭。
重生又有什麼用,世家大族仍然淩於皇權之上,他被縛網中,身處囹圄,無處突破。又因比之上一世多了兩分清醒兩分不甘,稍一掙紮,更覺窒息。
姬允腹內滿腔是被激起的怨氣憤懣,李承年小心翼翼呈上來的茶,被他重重擲到地上。
嘩啦一聲碎響。
恰巧小郎君此時掀簾而入,正正瞧見他這一通發作,足下微頓。
姬允盛怒之中,仍是微微一僵。
他其實算是個脾氣很好的帝王,少有龍顏大怒的時候,即便有,他也不大在白宸面前展現出來。他在白宸面前總是言笑晏晏的,上一世捨出臉面,自己裝痴賣傻也想哄得白宸開心,這一世為了上一輩子的教訓,便不免想讓自己顯得莊重沉穩些,不教小郎認為自己太過輕狎孟浪。雖則如今兩人互表情意,但他總懷著一絲隱憂,覺得或許白宸還未識得他的真面目,又是少年人,心性不穩,情熱情極又如何能夠長久。
於是更捂緊了狐貍皮,不敢教人發現他的色厲內荏。
他面上不顯出什麼動搖的神色,心裡卻在拿捏該以什麼樣的語氣,把這一頁若無其事地揭過去。
好在白宸並沒有使他太過為難,他走過來,彎下腰來看他:“怎麼了,鳳郎心情不佳麼?”
又牽起他的手捏在手心裡,輕輕地揉 捏他的指骨和手心。白宸似乎對這樣動物似的親暱小舉動格外有興趣,近來兩人獨處時,好像忍不住似的,總要動手摸摸碰碰。
心裡因為這親暱而熨貼,姬允垂目看見對方臉上顯然的關懷之色,心中那絲隱憂又能暫時蟄伏片刻。
他回握住對方,片刻,說:“朕為君弱而無能,受人掣肘,愧對廟堂宗祖。”
姬允為君兩世。一世昏庸,又兼自暴自棄,索性荒唐了個徹底。二世不願重蹈覆轍,卻已是身陷困境。世上好始尚且難得好終,遑論撥亂反正,直圓成矩呢?
敬帝修的是佛法,卻並非真正超脫,世人求緣求法,求的無非是靜心安寧,以矇蔽眼耳,以安穩求存。他受不得苦難,經不起磋磨。他的心境被嬌花式的養育養得很低,被高高在上的尊崇地位又捧得很高,遇事先有壯志,若不能即刻解決,便又想著退縮。
還貌似通達地安慰自己,罷了罷了,萬事自有緣法,且隨緣罷。
他其實很知道自己沒有執掌天下,駕馭人心的天分與能力,每遇挫折,他便很想攜一人之手,富貴閑人地遊盡山川古原。但那一陣消極懈怠緩過去,終究不捨得輕易撒手。權力二字,託舉出整個天下,誰若是真正握在手中,又如何能夠不沉醉其中,生出迷戀?
這種憂慮掙紮,重生後愈發地纏緊他,被顧桓的陰影一籠,他幾乎要透不過氣來。
他握住白宸的力度漸重,白宸看他一眼,沒有吭聲,反而安撫地捏了捏他的手指,說:“鳳郎可是沒想好該怎麼處置郎大人?”
姬允不答。片刻,神色不愉地嗯了一聲。